第212
莲升很快敛了心神,神色不变地继续诵念,在无嫌被带到参禅塔刹前时,恰好念到“缘解”二字。
缘解,解的是与俗世之缘,是要切断成仙前的那些爱恨纠葛,净去心中杂念。
参禅塔刹里顿时涌出澄净流水,汩汩打湿莲升赤着的双足,沾湿她红裙白罩衫的下摆。但她不以为意,取来一隻金钵,抵在塔刹边盛了满满一碗。
那是忘醧,人死要喝忘醧,成仙亦然,否则做了神仙后,又怎能不为私情所困,怎能执掌一方天地,料理天地人三才事宜。
邬嫌定定站在莲升面前,眼中噙着隐约怨愤,好像心中既容不下天地,也不会与自己和解。她的喜怒痴嗔太过浓烈,烈到像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剑,既会伤人于无形,也会让自己入地无门。
这样才更该喝忘醧,偏邬嫌不肯喝。
莲升递出金钵,淡声说:“喝去此碗忘醧,浮生执念,便成过眼云烟。”
邬嫌死死盯着那隻金钵,忽然将其打翻在地!
众佛陀大惊失色,这算是头一回,有人打翻天净妙法莲递出的忘醧。
莲升眉头微皱,也未料到忘醧会被打翻。
她虽是在小悟墟里修成的仙,却没有用之不竭的慈悲心,她当即施出一缕金光,束住邬嫌的双手,威逼般微微倾身,说:“不喝忘醧,便是不想成仙,为何还要受召前来?”
邬嫌动弹不得,莲升明明在问她,却又不允她说话,她空能张口,却是一个字音也吐不出,眼底愠怨愈烈。
引玉离开莲池,这时已站到佛陀们的身后。她极轻地呵出一声,既是因为这新来的不识抬举,又因莲升那藏不住的愠意。
多生动,好像连濯清涟而出的莲都稠艳了几分,勾得她心痒难耐,越发想将那层层莲叶拨开,好无遮无拦地撩拨到那颗石头心。
邬嫌根本没有机会开口,不过她的心绪全写在了脸上,她不是苦大仇深,而是要以怨报怨,她身心和魂魄俱被那些业障因果渲染成纯黑一色。
“为什么要应召,为什么不喝。”莲升逼近问她。
邬嫌得以开口,哑声说:“若忘记过去种种,我成仙还有何意义!”
“那你不该成仙,小悟墟留不了你。”莲升退开一步,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续上了一碗忘醧,只是,这次她不急于递出。
邬嫌道:“我是应召前来!”
莲升回头,眉心花钿如火,神色冷淡却锐利,说:“想入小悟墟?”
邬嫌不言,但她那坚定又戾气十足的目光已替她言明。
莲升再度走至邬嫌面前,钳住邬嫌下巴,迫使她仰头张嘴。
忘醧一倾而下,灌入邬嫌口中,将她一身僧尼长袍打湿得痕迹斑斑。
众佛陀纷纷合眼,双掌一并,诵起经咒,随后便听邬嫌痛喊出声,好似在受剜心裁骨之痛。
邬嫌倒地不起,如受奇耻大辱,抱起头颤抖不休。
忘醧要洗去的是她的记忆,是要切断她与过去的牵连,怎能不痛?
在逼邬嫌咽下忘醧后,莲升朝参禅塔刹上一拂,淌出的泉水越发汹涌,但流出的已不是忘醧,而是涤去尘世污浊的净水。
莲升取净水洗手,不咸不淡地朝蜷在地上的邬嫌睨去,淡声说:“待忘醧洗去你的记忆,你便不再能用过去的名字,你要等灵命尊赐名,还是自己已有主意?”
蜷缩在地的人还在瑟瑟发抖,半晌终于挤出声音。
“无嫌。”
随即,佛陀中有人大喊:“仙辰匣上姓名已纠!”
莲升转身,将金钵抛入虚空,说:“你等与她同留此地,初来者要经瑞光焜照三日,才不会再有变数。”
众佛应声,而无嫌昏了过去。
净礼小成,众佛陀盘腿坐在净水中,需诵念整整一日的经咒,助无嫌醒来。
灵命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石像里传出阵阵钟磬声,好似天雷滚滚,响彻云霄。
引玉眼看莲升要走,不作声地跟上前,却因石像里的钟磬声似乎比以往洪亮,不由得仰头望去。
不知怎的,她好像看见灵命的像眨了眼,许是……看错了。
莲升成日都在小悟墟,鲜少会离开莲池,这可不,刚给无嫌喂完忘醧,又回到了莲池边上。
她知引玉一定没走,于是转身寻觅,果然看见那人从菩提树后走了出来。
引玉负手走近,活像是这小悟墟中的主人,说:“方才我也在参禅塔刹前看着呢。”
莲升往石上一坐,作势要凝心凝神。
“你逼她喝忘醧,是不是太霸道了些?”引玉也坐到石上,歪着身意味深长地盯她。
莲升淡声:“继续要入住小悟墟,那她非喝忘醧不可,我不过是助她一臂之力。”
“你不觉得她有些许奇怪?”引玉耳边还响着那铛铛钟磬,幸好离得远了些,听着没那么震耳了。
莲升平静道:“既然是灵命尊允了的,便无甚奇怪。”
“你好听信牠。”引玉是在揶揄,但话里还夹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莲升一顿,说:“我受小悟墟福泽,在此处受召成仙。”
引玉屈着手肘往对方肩上一撘,好似亲昵无比,托起下颌说:“你如此敬牠,怎不见敬我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