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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器

 

这是简韶度过的最为难熬而漫长的几天。

庄纬为她安排的房间正对着一片山坡,每到清晨,玻璃上便会结满细细的雾珠,让她恍惚地想起在实验室住院的时候。不过推开窗子,凛寒又清透的日光就会直直地穿破山丘,绞脸似的在她的面颊上反复修剪。

这是北方冬天独有的穿透力极强的天光,驮在野草的背上,和秸秆垛揉杂在一起,刺痛地提醒着她一切是和幻觉里的安宁截然相反的日子。

但是她的心似乎还随着北风在高高的原野上飘荡着,就像一条被放归水域的鱼一般漫无目的地游着。简韶知道,这条鱼是有网的。当她在翟毅的护送下,安然无恙地将小祈的位置带给了庄纬后,她就又回到“渔网”里。她变得安全、不再受任何人身威胁,除了无法见到小祈。

在这几天里,一切有些过分的风平浪静。热搜上挂着几个无关紧要的娱乐新闻,还夹杂着某新闻社针对hog事件推出的专家专访。简韶认出来,其中一位是隋恕的导师张教授。他看上去苍老了一些,尽职尽责地以美国黑工厂的例子提醒着民众小心新型基因药物诈骗。

简韶在搜索栏输入“连环爆炸”、“自焚”一类的字眼,结果什么都没有。她试着用地名+自焚的方式进行搜索,出来的词条已经被黑掉了。

祥和比混乱更令人后背发凉,安静比爆发更让人惴惴不安。攻击、逃跑常常都是有能力的人做出的ab两面的选择,而更多没有选项的人什么都做不了,保持安静、听话、麻木是迫于生存而不得不为之的举动。

或许一切便如战时的领袖支持率总是会直线飙升一般,并不能证明民意多么地高涨,而仅仅代表了民众有多么害怕。因为内心深藏的恐惧,便只能做出支持的态度,除了祈祷上天我们正走在一条必胜且正确的道路上别无他法。

想到这里,简韶散在山坡上的视线被灼人的冬阳刺痛了。她在心里低低地呢喃,作为今人高高在上地看过去发生的事情时,仿佛得到了一种豁免权,好像一切任由点评而不会重来,至于那些混乱的、黑暗的、苦难的东西,都似乎可以被轻轻涂上脂粉,遮掉瑕疵。

可是一切是随时都会降临的,而她也在自己的无力与缄默中看到,这一代自诩文明、先进的年轻人也未必能比上一代年轻人做的更好。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庄纬走了进来。

简韶在窗边回头,微微看向他。

庄纬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玻璃窗旁,火红的夕照笼罩着她的身体,简韶微微垂头,抚摸腹部。

相似的景象让庄纬的心底禁不住升起一丝淡淡的难过。因为当他按照她给的具体地点带走那个孩子时,庄纬看到了令他近乎呕吐的场面。

那是最残忍的刽子手也做不出来的单方面的屠杀,堆迭的残肢和糊满墙壁与地板的血块让他差点吐出来。马灯照到被破坏的门锁上,庄纬感慨,有些人真是太急不可耐地想夺走它了。

他戴上防护面罩,靠近了细致地看了看,残肢虽然可怖,但是上面没有被啃噬的痕迹。显然,q0113和海底大多数高等哺乳动物一般,都有自己的食谱且对新食材没有什么兴趣,也不至于像黑叉齿龙?一样胡乱吞东西。

不过庄纬依然为简韶感到了伤心,她那样用心教过的小孩,教它用勺子、筷子,教它像正常人类一样生活,却不知它的本性依然是毫无道德与约束的原始动物。

她在的时候,它还只会掰断对方的手指,将对方丢出窗子。她不在了,它便连装都懒得装了。真是残忍而冷漠的家伙啊。

或许人类的进化也会走向这样的终局,人们会更聪明、精致、利己、冷漠,而不会更善良、质朴、简单、幸福。

刘安娜常笑话他是感情泛滥、啰嗦而脆弱的男人,“只有傻子才会对每一个抱有同情,事实上,每个人的结局都对得上他们做出的选择。”

“你是一个实打实的精英主义者。”庄纬耸了耸肩。

“我说的难道不对么?”刘安娜倚在茶水间的咖啡台旁,嗤嗤地笑起来,“像你们这样的人,不仅同情别人,更可笑的是,还会同情自己。你看看吧,就像jane这种人,我常觉得,她不仅可怜自己,还可笑地可怜着一切比她社会地位更高、更有能力与财产的人。一个人如果总活在对世界的悲悯与伤感里,是不可能建立积极、幸福的价值观的。所以,她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不会得到快乐。”

庄纬看了她一眼。虽然刘安娜讲的是简韶,不过他知道,她其实也同时在说他。

这段时间的封闭研发让刘安娜压力非常大,她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甩掉韩先生,像老鼠一样躲到这里搞研发,又为什么要绕圈子只肯交付局部改造试剂。她只想为实验献身,对一切党争以及宏大蓝图毫无兴趣,这在她眼中不过是所谓的“男人理想”。

刘安娜客观而残忍地说:“所以像简小姐这样的人也总没有多少朋友。她总会不吝啬地帮别人,却没有人真的会回馈她。因为靠近她就要接触她泡泡般悲伤、真空、干净的世界,没有谁能够真正承受。”

庄纬沉默,半晌,他说:“可人不是机器。”

“是啊,人不是机器,”刘安娜扯了扯嘴角,她端起咖啡杯,熟练地加入糖包,“只是很难让人理解。”

似乎想到了什么,刘安娜突然低低笑一声。她来到坐在窗边的庄纬身前,略微探身,“你不觉得,其实隋先生也是一个怪人么?”

庄纬隔着光洁的镜片看向她深褐色的眼瞳:“为什么这样说?”

“知道他毫不留情地和一起长大的发小翻脸时,我很惊讶,”刘安娜摊手,“我会认为他是一个精于计算、寡淡漠然的人。不过现在我觉得,或许他根本没把邵文津当朋友。”

她看向他:“而他认为的朋友,其实是你——”

庄纬微愣,大概女人总是更有洞察力,他其实并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

刘安娜摇摇头,感慨:“你有没有想过,像他这样家庭非常复杂的人,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你和简小姐这样的怪人,这说明他或许本身也是这样的怪人。”

“我从未这样想过……”庄纬大为吃惊。

“我在安大略省做ta的时候,接触过一些像他这样背景的国内学生。他们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活的滋润的时候什么‘战狼’的话都能说,一旦面临丧失权力和好日子,什么左派右倾都不重要,下跪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全看能否保持权力的‘长治久安’,这就是向左向右的秘密,也是他们的人生态度。他们根本、丝毫、绝对也不在意——身下的人会怎么想,”刘安娜讽刺地挑眉,“人民失业,人民没饭吃,怨声载道、哀鸿遍野,他们根本不在意,因为他们的耳朵是朝上长,根本不会向下听。”

“而像隋恕,他最亲近的人是你这样的人,或许也注定了他能够和简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呵……至于送走她,大概也是注定的。”刘安娜发牢骚。

“这样一个能关心普通人在想什么的人,本身就是他阶层的异类。”刘安娜最后说了一句。

庄纬结束了一切回想,走到简韶的面前。

他知道,简韶一定有许多问题要问他,所以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是简祈的数据单,另一个则是邵文津送来的银行卡。

这段时间一直当闷葫芦静观局势的邵文津破天荒地主动上门与他们修复关系,甚至识趣地没有提阴阳账簿的事情。他带来了林采恩的银行卡,里面是她曾托他补偿给简韶的道歉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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