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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时容易见时难

 

息再去接文鸢,文鸢在招云榭的屋顶上下不来。

息再干脆抱她下来。两人落脚,踩到了尚方剑。

息再挪脚了,文鸢还踩着,嗫嚅地说:“多谢大人。”

“不要轻易言谢。”息再推开她。

走石道时,道旁突然扑出一人,掐文鸢的脖子:“你有兄弟姐妹能救命,我只有一双手,灵飞宫如此不公平!”

息再有点意外:“你怎能活到现在?”

那人才看清息再的脸,慌不择路,被息再一脚踢进池中。

息再不嗜杀,平常做文士打扮,又有极美的黑发和修匀的体态,很难让人联想到他领南北军,也授过武职。他的一脚让池中人断了腿拐处的筋,疼得大哭大闹,已经不像一个成年男子。

文鸢怔怔地看,落到息再身后。

他背着身,将尚方剑递给文鸢:“再有人来,就斩。”随即先行。文鸢只能看见他的革履。

她抱着剑,拿衣袖擦掉了剑鞘上的脚印——息再总能猜到文鸢的心,文鸢怕他。在他面前,她总感觉“陋”字当头。

连美人等在道中,神情焦虑。看到文鸢,她先是感慨公主清瘦,随即夺过她手中的尚方剑,牵着她回到怒人阙。

怒人阙里挤满了人。贺子朝拧紧眉头,已经给了青来一记掌掴。如今青来的脸和贺子朝的手肿着,各自站在一边,由羽林看守。

另外,似乎还有什么人到了。石柱间隐隐的红袖攒动。

“齐了,这样就齐了,”连美人忘记自己原是要给蓝谨报仇的,踩在蓝谨的尸骨上问文鸢,“公主,蓝谨究竟是怎么死的?”

文鸢踩在另一具尸骨上,还未明白当下的情况。但她看到连美人嘴边有唾液,便畏惧了,老老实实地说:“有一条蛇……”连美人忽然发出凄惨的叫。

文鸢滑了脚,贺子朝接住她,掩她的脸。

他违礼了,附到文鸢耳边:“公主,什么都不要说。”

“有一条蛇咬了蓝谨,但蓝谨不是蛇杀的,”青来大声接上,“与季休交好的男子们合力杀了蓝谨,将他肢解,蛇只不过咬穿他的鼻子,并不致死。”连美人这才松一口气。

她对青来另眼相看,甚至问宫婢是否有消肿的药。宫婢哭着说:“美人来得太急,连饭都没有吃好,哪里会带消肿的药呢?”

怒人阙到处都是尸体和秽物。连美人腹中半饱,环视一周后,突然干呕:“都埋掉吧。”

她一手持皇帝印,一手持尚方剑,挨个点人头,将贺子朝、文鸢和一名无辜的羽林尽数点了进去,只放过青来:“都埋掉吧。”

但息再无动于衷,羽林也无动于衷。

连美人扑到息再身上。

见他不躲闪,她抓下他的一绺发:“息大人,我得了君上的允许,可以埋。况且你已帮我将人带到这里,那么现在就动手吧。再有是季休,我要拿掉季休的肺腑!”

出乎意料的,连美人听到这俊美男子的胸腔发出带喘的笑,紧接着,她持剑手的关节脱臼了。

连美人大惊失色:“息再你胆大妄为!”

息再越过皇帝印,取回尚方剑,过力的抢夺拽脱了连美人的手腕。他将剑鞘搭在连美人肩上,迫使她坐到蓝谨尸体旁:“美人,我领灵飞令时,我的业师对我说‘艰难’。”

“西平王旧党曾在朝中劾奏我,冯太主拿手杖抽打过我,甚至豫靖侯在重伤时,仍想取槊杀——”他说得太激动,后退一大步,拔出尚方剑,狠狠地踩了文鸢一脚。

文鸢吸气,一抬头,正是息再的一双眼,纯墨一样。他看着文鸢,补上刚才的话:“仍想取槊杀我。”贺子朝及时将两人分开。

“那又如何?”连美人又疼又恨,“为官怎能不艰难,息大人在向我诉苦?”

“工官来去作室门百天,献出此剑。他们将其交给皇帝,皇帝再转交给我,说尚方愿望息大人持剑‘斩不敬不逊’——美人错了,我没有诉苦,只是在怪你,你不该在灵飞宫中用它。”

息再挥剑。

连美人废掉一只眼睛,倒在地上,已半死了。

宫婢发出一声尖叫,踉踉跄跄地逃到外面。众人听到她喊:“中宫救命!”

怒人阙外红袖攒动。厉皇后领着女官和宫婢步入其中。对于较年轻的羽林来说,皇后实在是生面孔。他们彼此以眼色疑问:中宫?

厉皇后先朝息再点头,随后环顾四周。连美人眼里的血绕过她的鞋,向低处流淌。

看到文鸢时,皇后神采奕奕。

贺子朝手心出汗了。

混乱中,只有他在想,皇后罕见出面,事情或许有什么转机,最好皇后此行是将公主带离灵飞宫,那么他贺子朝便不再有牵挂,可以任凭这座宫城生生灭灭。

贺子朝松了口气,急忙将文鸢推出去。

皇后也迎上来,却越过文鸢问贺子朝:“这位大人,是不造沙丘的贺大人吗?”

贺子朝愣住:“罪臣子朝,不足挂齿。”

后梁全境只有一座沙丘,建在西北归义国更北的大漠里,传闻其中囚禁了一只断翅的鹰。

后梁帝想在灵飞行宫中再建一座沙丘,叫来典宫室建筑的长官贺子朝。贺子朝摇头说“否”,出省后,和几位要好的同学说了知心话:“我看过沙丘图,其实不是不能建。但此室不是休息之所,而是折磨精神、以酷刑取乐的地方。百工灵秀,实在不宜将才干派在这种用途上。”

这番话在灵飞行宫落成后,由皇帝复述给贺子朝听。

贺子朝也因此下狱,数月以后,被投入自己主持建造的灵飞宫里。

在一众“大不敬”罪名的囚犯中,后梁帝尤其厌恶贺子朝。将其关入灵飞宫以后,皇帝急着抹除他的言行,因而宫闱只知子朝大不敬,鲜有人提起“不建沙丘”。

皇后却像亲历了贺子朝的变故,向他致谢,随后从连美人怀中捡走皇帝印,又命女官献上皇后印与一枚白文“义阳王”的王印。

“息大人,这三枚印可否换一个贺子朝?”

息再沉吟。

连美人从剧痛中缓过来,睁着独眼威胁:“息再你蔑视皇印,方才已经拒绝了我。”

贺子朝也急:“皇后大恩,但,但公主正在这里。”文鸢称皇后一声母后,皇后既然拿到三印,不救公主,反而救他这个朝官……贺子朝平生不少善事,没有一件与皇后有关。他不得其解。

息再看着贺子朝护文鸢的手,终于做了决断:“好。”皇后便请贺子朝同出灵飞行宫。

在连美人的哭骂声里,贺子朝跪下:“请皇后先救公主。”

皇后又是平时的样子,很无所谓:“公主?郿弋正在县中,身旁有禁卫,无需我救。”

贺子朝哑口无言,只是跪着。

息再命羽林将他压出去,贺子朝还不走,他便以剑相逼,低声说:“别犯竖儒病,皇后救你,就和她走。你既有我的秘密,还怕不能胁迫我做事吗。”贺子朝慢慢起身,审度息再的话,走出了怒人阙,却又突然回转。

他穿过羽林,拨开息再,赶回到文鸢身前:“公主保全自身,不要和鞠青来一处,子朝会想办法救你出来。”他几乎要捧起文鸢的脸,将这句话当水灌给她。

文鸢有点站不住:“唔,但我不会再和青来……”青来也有点站不住:“贺大人好走。”他二人目送贺子朝离开,像自断了双腿般摇摇晃晃。

青来朝文鸢招手,文鸢过去给他做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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