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春景
阴云遮月,鬼影憧憧。那刀锋出鞘的摩擦声在风里犹如裂帛, 撕出了千钧一髮的急迫。堂屋内竹扇三叩, 沈泽川从容不迫,执壶为自己再倒一杯酒。
“你说得不错, ”沈泽川拿起酒杯,“今夜确实该算帐了。”
奚鸿轩放下手臂, 冷眼看着众人涌向堂屋, 说:“你这样聪明, 若是肯乖顺地听从安排, 便能少受些苦。”
“你一入阒都,便宛如处堂燕鹊, 我说你可惜,又说你不可惜。你当年在海浪里搏回良机,我敬你。”沈泽川说着把酒水缓缓倒在地上, “你我皆明白一个道理, 就是落于困境者最学不会乖顺——因为顺下去的人, 十有都熬不到老天睁眼。”
“我搏浪击涛, 你也在搏浪击涛,天底下人命最贱, 沈泽川, 我也敬你!当年百般折磨你都活下来了,今夜偏生在阴沟里翻船,哈哈!”奚鸿轩嘲讽大笑,又骤然冷漠, “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
“你澡洗了,酒也吃了,”沈泽川轻轻丢开酒杯,起身面朝大门,抬手握住仰山雪的刀柄,拇指压着那颗白珍珠,缓声而笑,“上路前真的不打算把齐惠连的下落告诉我?”
庭院间火光猝然大盛,奚鸿轩扭头一看,宅子已经烧起来了。他喝道:“休要与他周旋,谁能取他首级,我就赏谁金银百两!”
门窗顿破,数道黑影狼扑而上。沈泽川刀已出鞘,只见他前行两步,血已随刀迸溅。仰山雪的刀刃破开人的咽喉,那长刀譬如冰锻雪铸,因为太快,从而使得血珠凌空喷在窗纸上时,刀口反倒滴血不沾。
仰山雪与狼戾刀一样,在这阒都里沉寂积灰,被刀鞘约束成了翩翩公子们的腰间饰物,但只要给了他们拔刀出鞘的机会,就能从那寒芒中窥得刀锋与主人喋血的狰狞。
火舌怒舔而来,转眼间半个奚宅都陷入火海。乔天涯蹿屋越脊,飞身踹翻迎面的杀手,倒勾身体翻上堂屋,站在屋顶上亮出沈泽川的漆金腰牌。
“锦衣卫受命查案,奚氏纠集江湖豪侠百余人,私聚于天下脚下,经我等彻查,其中还有逍遥法外的亡命之徒,奚鸿轩用意不小,其心可诛!”乔天涯朗声说,“此案关乎天子遇险一事,凡有牵连者一律收押诏狱!缇骑已经包围奚宅,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休听他胡言乱语!”奚鸿轩高声大喊,“我与天子乃过命之交,锦衣卫意图谋杀忠臣、掩盖罪行,今夜助我者皆是仁义侠士!明日一早,都随我宫门受赏!”
那阁楼被烧得轰然坍塌,奚鸿轩在热浪里一步不退,紧紧盯着堂屋内的身影。
“阉党才除,皇上广开言路,最恨的便是他沈泽川这样想要一手遮天的佞臣!诸位,谁杀了他,谁便是功垂文史、名扬天下的豪士!”
乔天涯暗啐一口,这奚胖子辩才了得,若是堵不上他这张嘴,黑的也能被他说成白的!乔天涯当即收牌跃下,拔刀迎战。
庭院里火光衬着血光,前边已经乱了,到处都是呐喊声,掌柜、帐房、仆从们胡乱奔走。外部的缇骑列队疾行,已经堵住了所有大门。
堂屋忽然立出个雄壮的身形,奚鸿轩漠然地看着,那身体直直后仰,倒在阶上,颈部血流不止。沈泽川收刀归鞘,跨过尸体的手臂,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奚鸿轩忽地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说:“还是你厉害,用这个理由杀我,皇上也不敢责难。”
沈泽川偏头打量那大火,说:“你本不该这么早死。”
奚鸿轩仰天长叹,格外平静,那一切嬉笑怒駡都变作了昨日前尘,他说:“早点死,晚点死,都是被你玩弄于股掌间,太他妈的憋屈了!可是我输给你,不亏。沈泽川,我服气,也不服气。百炼成钢,你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吗?今夜我死,那是因为我太过于轻敌,然而这世上有的是人把你当作眼中钉,他们排着队等你,你杀一个,再杀一个,你永远也杀不完的。可叹老天爷……”
他静静地望着夜空。
“你我都没有生成珠玉命,他们唾手可得的东西,你我却要用命去抢。嫡庶之见深入骨髓,但可笑我明明是个嫡子,却活得还不如别家的庶儿。我的命贱,你的命比我还贱,你要衝,要搏,要夺,来日到底谁败谁成?”奚鸿轩张开手臂,像是问天,又像是问沈泽川,“纷争无休止,来日到底谁成谁败?我走了,你便能稳操胜券吗?你杀人,人杀你,哈哈!”
奚鸿轩笑声狂放,猛然蹲身,拔出地上尸体的刀,朝着沈泽川跌跌撞撞地走近。
“我乃奚家郎,此生三胜奚固安,我没比他差半点!是爹娘瞎了眼!我痴心错付,爱恨尽却,我——”奚鸿轩挥刀自刎,那热血喷溅在沈泽川的身上,他口齿含糊,刀掉落地上,人扯着沈泽川的衣袖,也跟着滑跪下去,强撑着笑完最后一句,“……黄泉路上……等、等着你……”
沈泽川看着奚鸿轩栽在脚边,那热血淌下他的手指,他默立许久,背衬着漫天大火,随后抬手甩净了血珠。
奚宅烧成了灰烬,锦衣卫把奚宅残余的人都收入诏狱。沈泽川亲面李建恒,把奚鸿轩集聚人手,不肯就范的事情写成摺子报了。
李建恒大惊,可是奚鸿轩纠集人手证据确凿,锦衣卫正是通过刑部查到了这些人的案底。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干净俐落,就是言官也挑不出错。
魏怀古最圆滑,见状立即暗示门生,先攻奚鸿轩是个奸佞小人,蛊惑圣听,又攻奚鸿轩携君涉险,藕花楼坍塌一事实为他自导自演。魏家为摆脱诸事责难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然而葛青青带人搜查了阒都大小街巷,盘查进出文书,却仍然没有找到齐惠连和纪纲。
“人定然还在阒都,”沈泽川把桌上的公务合上,“他有心用先生威胁我,人若送出去了,反倒不好掌控。”
“先生是个书生,可是师父却难逢敌手。”乔天涯说,“这几日已经派人四处暗查,一定会发现什么。”
沈泽川没说话。
乔天涯见沈泽川似在沉思,便欲退下,谁知沈泽川叫住他,说:“今夜无事,我要去趟梅宅,许多事情都得好好商议,你先行去那里等我,问问骨津,香芸坊卖给薛修卓的那批人,都是些什么人。”
乔天涯应声退下,他出门时,见院里歇着几个人,都是锦衣卫的老人,四品往上,其中有几个也是祖上受过封赏,能穿蟒袍佩绣春刀的人。葛青青带着人歇在另一边,大伙儿都是锦衣卫,乔天涯却看出了微妙的阵营划分。
沈泽川这半年升得太快,难免招人眼红。他又紧挨着各方势力,顶了北镇抚一职,算是真正跨入锦衣卫最顶层。这里头关係错综复杂,随意挑个人出来,都是有头有脸的。新老交替势必要切磋一番,只是近来沈泽川公务缠身,还没有与他们凑得太近,但等春忙时间一过,后续任务大家少不了见面。
乔天涯心微沉,放下帘子,先走了。
萧驰野在枫山校场还没有回来,只有骨津还在梅宅。乔天涯与他吃了半盅酒,打听香芸坊的事情。
“共计十六个人,年龄相仿,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少男少女。”骨津跟乔天涯坐廊子下边的栏杆上,今日天气好,满目芽绿,他说,“具体来历我都叫桃子写了出来,交给了公子,晚些你主子便能看见了。不过这事儿不好查,这些人就像草似的杂乱无章,除了年龄,没有别的相似之处。”
“这不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么?”乔天涯拈起那半大的小瓷杯,把酒饮了,边皱眉边回味,“这批人越难查,越重要。这酒挺好喝的,但怎么配了这么个杯子?还没我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