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重逢(下)
饭吃得差不多了,孔岭又安排了人腾院子,给这些一路奔波的来客落脚休息。这会儿已经是半夜,沈泽川让丁桃送纪纲去歇息,为首的几个都有事禀报,依次立在门廊,准备挨个进去。
“一道进来坐下,有话一起谈。”待他们都进来了,沈泽川坐在主位,先问晨阳,“筹办军粮的事情顺利吗?”
晨阳坐得端正,他整理了片刻言辞,说:“不顺,正如我临行前公子所料,槐州的官员百般搪塞,迟迟不肯筹办。当时离北战事紧张,主子的两日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我急得上火,还是落霞关守卫姜大人出面担保,槐州才肯放粮。好在赶上了期限,由粮马道直通,才没有耽误军情。”他说到这里,沉默一会儿,说,“我在离北见了世子爷,世子爷伤得很重,听闻主子在阒都陷入重围,想率兵去接,可惜被王爷驳回了。”
沈泽川没有再问详情,而是转向骨津,说:“你当时来茨州调粮,周桂没有槐州州府那么难缠,怎么如今也愁眉不展?”
骨津被点到名字,竟然有些错愕。在座的都发觉他的心不在焉,沈泽川看着他,他说:“……我来茨州督察军粮的筹办,确实没有遇着刁难。早早就随军送去了前头,还在鸿雁东山脉见到了王爷。”
他说得不快,停下来犹豫许久。
“我听说主子出了阒都,一直在等他归家。后来和晨阳在军中碰头,才知道主子停在了茨州,所以便赶向这里。”
离北就在茨州北方,按道理他们应该比乔天涯更快。
沈泽川指尖微敲着桌面,略了过去,对乔天涯说:“你呢?详说。”
乔天涯在椅把手上架着手臂,回答得很快:“我受主子命令赶去寻人,在薛府内宅追查踪迹,发现薛修卓把师父移到了东龙牙行,先生却不知所踪。我们晚了一步……城门也出不去,便只能在阒都里躲藏。”他说着看向费盛,“正巧他也带着人在躲世家搜查,我们想方设法要出城,韩丞却把阒都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实在没有地方去,就藏身在侯爷的梅宅里。我在梅宅里,恰好发现了侯爷从潘家套出来的阒都官沟分布图。”
这东西是萧驰野进爵设宴时从潘蔺手里得到的,当时他是准备留给自己以防万一用的,却不料阴差阳错地成为乔天涯他们逃脱阒都的钥匙。
“我们是从官沟爬出来的,”费盛说着伸手,比出手指,“各个大街的官沟都是新挖的,不知道是不是侯爷的意思,全部是外窄里宽,干燥之处还存着烛火和一些干粮。我们一行五十多个人,就是靠着这些干粮,跟八大营绕了十几天,最后从靠近枫山的地方出了阒都。”
“出来后发现阒都八城间的官道查验严格,就当掉了身上的金银玉佩,乔装成游商,从遄城南边绕到了茶州,再从茶州赶到了茨州。”乔天涯说,“我们半月前到茶州时,听说韩丞已经把皇嗣送入了宫中。但是离开茶州后消息不通,就失去了后续,其他详细,就得等葛青青的信了。”
沈泽川沉思着,没人打扰。他听见丁桃在廊下走动的声音,等到丁桃走到门口,他说:“你们俩人也累了,今夜便跟着丁桃先去休息吧。”
费盛有眼色,也不忙着在今夜剖白忠心,干脆俐落地起身,跟乔天涯一起喊了主子,就退出去了。
烛花微爆,闪烁了一下。
骨津始终没有抬起头再吭声,他陷在昏光里,烛火的影子投映在他的侧脸,像是两团扭打在一起的小人。
沈泽川出奇地冷静,他说:“你们两个在离北遇到了什么事情?”
晨阳抬起手半遮了脸,肘部撑在椅把手上。他说:“……我在世子跟前,没遇着什么事情,是骨津。”
骨津在难挨的寂静里解了衣扣,脱掉了上衣,背过身,使得整个背部暴露在沈泽川眼前。他说:“这些事原本该直接禀报主子,但是主子几日后才回,依照主子在阒都的吩咐,我可以先禀报公子。我到了战事最激烈的地方,王爷和左帅都平安。军粮审查结束后,我暂时做了原来的斥候游队前锋,每日跟悍蛇部的骑兵打交道。记不清是哪一日,我从东山脉带着小队回程,在途中遇到了伏击。”
那背部被蚀烂了,严重的地方已经刮掉了,缠着纱布的地方仍然能看见渗出来的血。
“我中了一箭,却逃脱了。我原本以为是悍蛇部的人,所以带着剩余两百弟兄绕开了悍蛇部出没的草场,从图达龙旗的沼泽地往回走,谁知当夜就在图达龙旗再次遭遇了伏击。”骨津把衣衫再拉起来,他系着扣,说,“公子,我是斥候出身,能被王爷选入近卫,靠的就是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这些年在阒都待得虽然不如从前,但在主子提点以后,也不敢再大意,尤其是在战场上,更是谨慎。那夜我的行军路线都是直接下达,没有和任何人商讨,却两次被伏击,所以我开始怀疑队伍里有悍蛇部的眼线。”
“第二次脱逃的路上我发现箭上有蛇毒,这毒从前丁桃在钢针上涂过,是鸿雁西山脉的东西。我当时背上烂得厉害,又在沼泽地里被追得紧,挨了些毒虫的咬,没扛住,天亮时就起了烧。”
骨津说到这里又停了。
他把话说得很沉闷,屡次停下来,像是在反復确认,以防自己说错一个字,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意味着什么。
“我们的马都溺在了沼泽里,我走不了了。从图达龙旗往南走十几里就是离北铁骑的常驻营,奇怪的是那日没有人巡防,我让亲信小将先行往回赶,在原地等候援兵。结果从黄昏等到次日天亮,都没有人来。我担心眼线会借此进入常驻营,所以硬撑着往回赶。我九死一生地回到营地,却被卸刀扣押,在关押边沙俘虏的牢棚里待了一宿,第二日被押入前帐,由常驻营的将领郭韦礼主审。”
骨津略掉了受审详情,他也不愿意回想,那对于他而言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某种念想的坍塌。
他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他们说我私通悍蛇部,让那夜图达龙旗更东边的先锋队全军覆没,并且剥夺我军中品阶,要我交代是否受人指示。我没做过的事情,我认不了,我质问常驻营为什么前后两次忽略我的求援军报,他们声称没有收到。按照军律,我要经过三将会审,再由现任统帅亲自画钩才能斩,但是郭韦礼一口咬死世子重伤未愈,他们有代行之权,若非晨阳当日正好赶到,我已经见不到公子了。”
沈泽川用银针挑掉了烛芯,那火光灭了一团。他盯着那状若垂泪的烛,在顷刻间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他甚至不用晨阳和骨津提醒,也记得在兵部任书里,这个郭韦礼是萧既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萧驰野沿着雷惊蛰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到了旧营地的北方。他下马抓了把土,看向前方,微敛起了双眼。
澹台虎眺望山峦,说:“继续往北就要踩着离北的边线,他们不敢往那头去,只能分而逃窜。主子,我怀疑他在遛人,这样追太吃力了。”
“他确实在遛人,”萧驰野鬆开手指,“又是小股流窜,用大网自然兜不住,但是我们就此分散反而会落入对方的陷阱。他不肯跟我正面打,就是因为吃不住禁军的衝力,担心自己的人被打散了心。他们熟悉这片地方,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引诱我们也分散成股,好逐一攻破。”
“我们没有足够的骑兵,”澹台虎审视地形,“这狗贼也太狡猾了!”
“不忙。”萧驰野站起身。
猛巡视而归,落在了萧驰野的肩头,跟着萧驰野一起立在夜风里。风簌簌地吹动了草丛,迎面散开了几缕柳叶。
“五兵之中,惟火最烈1。”萧驰野再次上马,“我要一把火烧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