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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敦州

辎重由离北铁骑看押, 让土匪推运回茨州。沈泽川只带了十几个锦衣卫和一些货物,乔装成北上的行商, 没有直接下敦州, 而是绕到了樊州通往敦州的官道,由西门进入。

六耳罩着边鼓帽, 撅着屁股跟在费盛后边。只要他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锦衣卫就会把他架在中间,让他窒息般地无法动弹。他曾经是雷惊蛰的信鸽, 消息灵通,最熟悉敦州的动向,由他带路能免去许多麻烦。但是这老头鸡贼得很,最初为了逃跑,把脸抹得黑不溜秋, 混在土匪群里让费盛都差点看走了眼。

沈泽川的药没有断,路上走了五日, 咳嗽逐渐没有了。只是右手的两指仍然无法用力,这几日他连信都写不了,传往离北和茨州的消息都由丁桃代笔。

“咱们进了城, 得先跟去一家当铺补录货物。”六耳拽着边鼓帽, 把脸藏起来,再抄着筒手, 歪着脖子说, “敦州如今乱得很, 只有在当铺挂了牌的商队才能进城住店, 各方都谨慎,这事儿是不成文的规矩,谁不懂规矩,谁就肯定有问题。”

沈泽川摺扇搭在膝头,隐在车内,只露出个隐约的轮廓,他道:“这当铺是谁的?”

“河州颜氏的,”六耳压低声音,凑在车帘边上,“原先雷常鸣还有颜氏资助的时候,这地方就乱得不成样子。说是都归雷常鸣管,可他到底不是布政使,咱们做土匪的也没有那么多胥吏差役,所以对下边就睁隻眼闭隻眼。但来来往往的行商太多了,谁知道是不是探子?颜小公子就给雷常鸣出了个主意,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当铺,挂着‘通明’两字。只要是跟洛山土匪做生意的兄弟,进去了自然知道怎么答话。后来颜氏跟我们闹掰了,但这当铺还是留了下来,也算是雷常鸣给颜小公子的面子。”

沈泽川唇角微动,道:“如此一来,颜氏就掌握了敦州的动向,把雷常鸣来往的每笔生意都记录在册,这颜小公子可比雷常鸣自己都更清楚这些年的账吧。”

“神童嘛,”六耳咂巴了下嘴,“颜何如经手的生意没有不赚钱的,这人年纪小,但是爱财,十分爱财!什么生意都敢做。”

“雷常鸣对他有救命之恩,两个人闹掰总要有个缘由。”沈泽川想起了邵氏嫡孙的事情,随口问道。

六耳怕沈泽川以后卸磨杀驴,路上百般讨好。当下又把利害关係想了一遍,把雷常鸣给卖了,说:“雷常鸣有个嗜好……近年越发严重了。敦、端两州有耳闻的百姓怕得很,家里边的孩子都不敢留,就怕被我们掳去给了雷常鸣。原先雷常鸣瞒着颜氏,不敢提,可是后来他跟樊州那边的妓院要雏儿,老鸨过来送孩子,在当铺记的是米麵,被颜氏查了个底清,惹得小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雷常鸣跟颜何如承诺要改,但这事儿他哪改得过来?加上蔡域在那头煽风点火,没多久就真的闹翻了,颜何如断了洛山的月供,粮食不再往咱们这边走。”

六耳说到这里,面朝车帘。

“就是因为这个,我们在洛山饿得受不了,雷惊蛰让雷常鸣跟茨州要粮,周桂当时没兵没势,给了一次又一次。正好阒都里头的皇帝死了,侯爷一反,他们舅侄俩就盘算着用韩靳换取爵位。反正中博没人管哪,要是真成了,封个什么王,我们就摇身一变是地方正规军了呢!”

沈泽川指尖叩动,说:“雷惊蛰真是个好孩子。”

雷惊蛰是雷常鸣的智囊,樊州送孩子这么简单的事儿,他怎么就让雷常鸣栽了呢?颜氏断了雷常鸣的月供,雷常鸣才会把主力对准茨州。他招摇地往茨州行军,被萧驰野和沈泽川当靶子给弄死了——他果真是个替死的靶子。

雷惊蛰恐怕早就想要取而代之,他们向韩丞换取爵位,韩丞未必肯受得起两个人的狮子大开口,加上雷常鸣贪得无厌,事情能不能谈拢还得两说。所以雷惊蛰索性拿掉了雷常鸣这个亲舅舅,让他死在纷争里,干净又方便。

这表明有两种可能,一是韩丞不是蝎子,蝎子也远没有沈泽川担心的那么能耐;二是他们皆是棋子,不需要相互认识,只要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该做的事情,就能完成任务。

沈泽川对这两种猜测各有延伸,他陷入沉思,没再开口。

马车进城时已经是亥时,通明当铺果真灯火通明。费盛提着六耳下去登记,看当铺外边都是各型各色的马车,有从厥西绕过来的龙游商人,还有从樊州过来的人牙子。算盘声夹杂着各种呼喝声,卖什么的都有,都这个时候了,还热闹非凡。

以通明当铺为中心,左右挂的都是大灯笼,酒家商铺彻夜不休,整条街喧嚣达旦。乞丐不少,但都被呼来喝去。卖身的姐儿哪个年纪的都有,傍着过来过往的款爷,拉去客栈里就能白睡一晚,她们靠这个赚点粮食。人潮涌动里,费盛注意到几个边沙面孔。

这里根本不像是兵败过,空中弥漫着发酸的酒肉臭味,与来自厥西和茶石河的香料相互排挤,变成了股令人脚底发虚的味道。这条街像是天穹倒映下来的星河,彙聚着中博仅剩的明灯,把周遭衬得漆黑无比。

人太多,费盛不敢托大,借着六耳给的提示,到当铺里头寻人登记。货是槐州过来的杂粮,那检查的大伙计忙而不乱,按照挂牌顺序挨个探货,速度很快,后边跟着的小伙计笔记得更快。

伙计到了马车跟前,也没有擅自伸手掀帘,而是正儿八经地冲马车行了礼,说:“爷们是西边过来的,个个都是叱咤风云的商道行家,到了咱们敦州不敢怠慢。在这儿把话先放一放,您舟车劳顿,全当听个趣,解个闷。”

沈泽川没答话。

这伙计见惯了来往商客,跟巨贾匪盗都打过交道,知道有些主脾气不好。他神色如常,站稳了脚,说:“爷进了城,跟什么人做什么生意,全凭各位爷自个儿做主,谁也管不着。来往皆是客,出入都是友,敦州僻远,咱们相互照应。有事需要调和,爷儘管派人来铺子里喊一声,甭管是哪儿的人,只要爷使唤,伙计们随时待命,保准儿不拖沓。但只有一条规矩须得给您说明白,那就是凡是买卖货,都得在铺子里记檔;凡是在铺子里记檔的货物,都得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只要在咱们铺子里头挂了牌子,就算是颜氏点了头,咱们在敦州就是商誉共用,富贵同乐。”

伙计说完了,再次朝马车行了礼,侧身抬臂,引道:“后边专门给爷腾了院子,伺候的人您随便挑,时鲜瓜果应有尽有。爷只要住在敦州,想吃什么、玩什么儘管开口,咱们颜氏全包了!”

费盛暗自咋舌,奚家也有钱,但远没有到这么大方的地步。这颜何如真的绝了,传说他爱财如命,可也挥金如土,好摆阔,喜黄金,在敦州砸了血本,把来往行商的心都给拢住了,难怪奚家铺子往东根本打不进来!

伙计也不废话,喊了嗓子:“天记十六院,迎贵客进门!”

马车轰然驱动,由专门的杂役引路,驶进了院子里。

沈泽川面朝车窗,在黑暗里听到了酒家楼上曲。那各色的灯笼琳琅满目,透过车帘,像是色彩斑斓的波光,晃得人意乱神迷。

六耳进了庭院就啧啧称奇,他进廊子前把鞋给脱了,抱在怀里,跟在费盛后边左顾右盼,嘴里念着:“这他奶奶的……得花多少银子……”

费盛看了眼廊子,说:“没个百十万砸不出来。”

六耳没见过那么多钱,费盛也没见过。要知道在阒都,咸德年间给离北、启东的军费总开支也才两百万封顶,朝臣们缩减了俸禄,勒紧腰带把离北铁骑和启东守备军给供了出来,朝廷都穷疯了。但是在这儿,颜何如挥手就是几十万两,砸下去就是为了招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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