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 - 前情
着窗外倒退的景象,我忽然又孓然一身。心上如覆了一层落灰的薄绢子,稍一翕动,便飞扬起呛鼻的灰尘,咳出泪也不究底细。
邻座的情侣一起用平板看剧,男生搂着女生,偶尔还在她脸上轻啄一下,十分俏皮。
模糊的视线里有我与长青在一家日料店包厢里亲吻的画面,服务生拉开门上菜,我俩如被捉奸在床,十足尴尬,服务生故作镇定的面容上强忍着惊讶与笑意,我们只得以笑掩饰局促。
我又仿佛见到了在迪士尼的夜晚,城堡绚烂的灯光与天上的烟火辉映,歌声在夜空里徜徉。我俩挤在人群的前排,毫不顾忌地拥吻。他觉得很浪漫,我却故意破坏意境,说接吻全是刚才吃的热狗味。
还有还有,因为他工作繁忙,我学会了做菜做点心。他最爱吃我做的荷花酥,且不是油炸的,一定是用烤箱烤的。油炸的荷花酥虽盛开,观赏性强,但入口油腻,不易消化;烤制的荷花酥含苞待放,甜而不腻。我也喜欢后者更多。
我们一起去过西湖,一起去过金山寺,他知道我最喜欢的传说是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在断桥上我问他:“我们也会奋不顾身的,对吗?”他说:“我们会奋不顾身的。”
那时候我们都天真地以为会平静地相守到老,直到上天拍了拍我们的头说:“孩子们,你们真的只能到这了。”
而这一切的悲伤仿佛是注定的。——我记得在长青出发的前一夜,我正在改稿,手机震动了,我发现是躺在床上的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问我怎么了。我十分不解,转过头问他什么意思,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旋即又笑了,并不直接回答我,仍用手机编辑信息发给我。那条信息说的是:你两指摩挲书页的声音,我以为你在啜泣。
如今我真的哭了,却弄丢了那个问我“怎么了”的人。
“列车前方到站——北京站”,目的地就在前方,而我的目的已失落无考。偌大的北京,繁华的首都,古老的城市,密集的人口,于我而言它是一座空城,我不知下了车将要去往何处,更不知未来我该前往何方。
我不可抑制地捧面大哭,乘客们络绎下车,我也不管他人作何想,只是在茫然的哀伤中沉溺。
往事如电影里的蒙太奇,一幕幕倒带回去。
我多想撷取美好记忆,变作一件可捧于手心的珍宝,可知、可见、可触、可感,可常常擦拭、永远崭新。但现实是,记忆不可知、不可见、不可触、不可感,无法擦拭,它只会不断凋落、模糊,最终成为稿纸上遗落的墨水印子,是一个无法弥合的伤。
记忆的同义词也不过是遗憾吧。
与长青分手后我的生活一蹶不振,无人依傍的夜晚只能靠酒精催眠。而波特酒的芬芳已落魄无效,它从前是入睡的利器,如今却总唤醒我对某个人的记忆,并由此发散,无边无涯。
我第一次一个人去酒吧,坐在吧台,百无聊赖,点了一杯迈泰。长窗外是一大片湖,遥远的城市的灯光在湖中搅乱了沈静秩序。
调酒师大约看出了我的心事,替我用烈酒杯斟上一杯威士忌。
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我俩举起酒杯,酒杯碰在一起。北岛说那是梦碎了的声音,但梦碎了,时间的脚步并不爲此驻留。无涯的时间瀚海,还有数不尽的分、数不尽的秒,而我将注定虚度它们。
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将我隐藏在你翅膀的荫下。
虽然我已二十六嵗,似乎没有学会成年人所擅长的掩饰情绪。也许我的心事写满了脸上,也许是我的疲惫出卖了我。
「我猜你一定分手不久。」他用毛巾擦拭方才调酒的器具。
店里很安静,只有我一个顾客,音箱里播放的是法语歌《j’aideuxaours双爱相伴》,我只是孑然。
我将已饮尽的烈酒杯推上前,说:「你猜错了噢。」我的眼睛鈎住他,见他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我接着道,「是分手很久了。只是忘不掉。」
细细算来,已过去一个半月了。其实我不认爲分手的伤痛一个月还无法疗愈,可惜我太笨了,这三十天不足令我释然,我需要更久。
你曾施恩,叫我的江山稳固;你掩了面,我就惊惶。
调酒师一个会心的笑容,大约司空见惯,不足称奇。「你忘不掉,只是因爲没有遇上新欢。」他将那只烈酒杯中又斟满,「爱要付出精力,付出金钱,付出感情,最後很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无爱才无挂碍。」
我一仰而尽,面颊晕染起一层胭脂色,「那你有爱吗?人可以没有爱吗?」前一个问句是问他,後一个问句则是问自己。
他向角落使了一个眼神,不知何时那里已坐了一对情侣,正依偎在一起,你侬我侬。
「他们也不会永远这样的。」他压低了声音,随後又道,「我如果有爱,动感情,就不会做这一行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们生於黑夜,长於黑夜,只有老病死会带我们见到白天,生不行。可我偏爱干这个。」
就像我,写文字爲生,不足以发家致富,也难以走上社会的金字塔尖,可我偏在文字的泥淖中起跌挣扎。
得到一样,便要放弃一样,这是大自然的平衡法则,我们逃不掉。
「你聼过一句话吗?」调酒师做了一杯苹果绿的鷄尾酒,放在我面前,「我随便调的,聊的投缘,送你的。」
「世无天长地久」
他没説完,我已接了下去:「终亦雨打风吹。唯有无情,方至多情。李碧华写的。」我的笑容很得意,有一丝狡黠,「我卖文字谋生。」有种恶作剧得逞之快感。
「可惜,」我叹了口气,「这句话我参不透,做不到。」
我们又碰了杯,他说:「我也是,但总有一天可以。」
那间酒吧凌晨两点打烊,我们聊到闭店。
你已将我的哀哭变为跳舞,将我的麻衣脱去,给我披上喜乐。
「你去哪?」我问他。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弱智与荒谬,我自黑:「喝昏了头,别理我。」
夜风肃杀,似有军中号角之声响,空旷而苍凉。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到头来,身外物竟比感情长久,——这外套我已穿了两年多了,久过任何一段恋情。
「你回家也是一个人吧?」他点燃一支烟,又递给我一支。我摇了摇头,待他将那支烟收进烟匣子,我又「哎——」着接过香烟。他一定觉得我很矛盾、很纠结。
月色半隐。我抽起人生的第一支香烟。
白色的雾蒙蒙的烟升腾起来,幻化成无数的人形,又飘逝如午夜的鬼影,幢幢的,哀婉而惊悚。
「回去是一个人。在哪不是一个人。」可能酒精将我麻痹,产生诡谲的思想,我説出口的话我自己也一时怔神,搜索玄机。
调酒师的侧脸在树影下显得清瘦,烟头烧短了,在指闲似捻开一朵橙色的小花。他眼睛大约被烟气熏得酸痛,半眯了,说:「不如去我家坐坐?我家也有酒。」
我不置可否,神差鬼使,点了点头。
那晚我喝得大醉,他比我好一点,可以直立行走,我倒像退化了一样,走一步摔一跤。
他扶我上他的床。
我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我以爲他是长青,我説:「不要走。」
卑微到尘泥里,做永不翻身的打算。这话仿佛给自己钉死一道棺材,不得超生了。
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
他也醉眼朦胧,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