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页
神像是个女人,仿佛由石头雕成,外面上了一层厚厚的漆。女人头上有个黑色的发髻,一双眼微微向下垂着,楚词觉得一进这间房子就被那双眼罩住,无论走到哪里,神像都在看着自己。
她倒也不怕,隻觉得女人看起来很落魄,油漆褪了色,灰蒙蒙的,外壳也脱了不少,十分斑驳。
楚词的心颤抖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神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件很令人难受的事。
“鸭腿给你吃。”她举着鸭腿往前走了几步,前面没有供桌,唯一的石盆里积了东倒西歪的断香,鸭腿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楚词想了想,学着父亲和大伯给祖宗们摆贡品的样子,把鸭腿摆在了神像脚下。
还有鸡腿和丸子,楚词不是小气的人。她同情神像,愿意将所有东西分给它吃,最后还想起有酒,于是把酒也带了过来。
她见过父亲烧香之后要往地上洒酒,妈妈说那是请列祖列宗喝酒的意思。
“你要喝吗?”楚词把酒瓶举过头顶,努力想让头顶那双眼瞧得更清楚些。
神像依旧垂着眼,不言不语地向下瞧着。
楚词想打开酒瓶倒一点出来,但手劲小,也不得法,怎么都没能打开酒瓶。
反倒是手上抓了肉,油腻腻的,一不小心就把酒瓶砸在了泥塑面前。
楚词被酒瓶破碎的声音吓了一跳,忽然打了个冷战:“对……对不起。”
四下里没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道歉,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掀起她额前的刘海。楚词默默退后了几步,学着妈妈平时安慰自己的口吻喃喃道:“这个酒不好喝,破了就破了,你吃一些鸭腿鸡腿,剩下的明天再吃,小心伤食。”
爸爸和大伯摆完贡品都要说两句话,让列祖列宗好好享用。
但她祭祖时一直盯着那些贡品瞧,却没见到真的有祖宗出来吃那些东西。
神像大概也是一样吧。
她那颗小小的心里忽然就有些说不出的伤感——毕竟她是真心实意请神像吃东西的。
又不知过去多久,楚词总算想起来自己该回去了。
可回去的路在哪里呢?
她早就认不得了。
跨出小院的门槛,面前的雾似乎更重了,周围的树和草都变成了模糊的绿,只剩下脚底一条路是清晰的。
楚词懵懵懂懂地踏上那条路,顺着路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又远远听到了嘈杂的人声,看到了因宴请宾客而搭起的红色凉棚。
“妈妈——妈妈——”楚词大叫着朝那个方向奔去。
她很想扑在妈妈怀里大哭一场。
那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里又见到了那尊神像。
在一片浓雾里,神像缓缓抬起了双眼……
之后楚词就醒了。
梦的画面与内容一点点在她心头消散,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回忆不起神像的模样了。
甚至不知那究竟是不是真实。
隔日就要回家。
楚词和哥哥们闭着眼在车上小憩,听到爸爸妈妈在用很低的声音聊天。
妈妈的声音里有些担忧:“小词是不是撞上什么了?昨天哭成那样,以前从没有过。”
爸爸沉吟片刻:“回去你带她上医院看看。”
妈妈“嗯”了一声,一时间,车里有些沉默。
过了一阵,妈妈又问道:“陈师傅算的日子在哪年?”
爸爸叹了口气:“还得五年。”
妈妈又说:“五年啊,快了,快了。”
后来的事楚词就记不清了。
就在她几乎要将这点小小的插曲忘记时,下一次祭祖的时间也到了。
楚词心里有惦记,在乡下的三天就不太难熬,妈妈看她不哭不闹,夸她长大了,懂事了。
捱到吃饭敬酒那一天,她又顺着小河往村子深处跑,忽然想起来没带吃的,又折回一趟,在杯盘碗碟之间摸了两手食物,还给衣兜里塞了一瓶奶。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反正树在,房子在,里头的神像也在,她上前细细检视,想记清楚神像的模样,又四下里张望,寻找自己半年前在这里摔碎的酒瓶。
神像还如从前一样,只是破碎的酒瓶不知所踪。
楚词把食物和奶放在神像脚下,然后抬头望向那张脸,喃喃:“你慢一点吃啊,噎住了就喝一口奶。”
神像无声无息瞧着她。
楚词这次觉得心里没那么难过了,反而有些温暖。
踏出高高的门槛,那条小路又将她送回了众人吃饭的地方。
此后五年里,这就成了楚词一个人的秘密。
每每踏出那条门槛,她就觉得方才的事好像不真实。她也怎么都记不得神像女人脸和身形,但每一次回到老家,她又都会带着吃喝去找大树和破屋,像是在一遍遍确认自己的记忆一样执着。
五年倏忽而逝,楚词十岁。
父亲果真跟大伯一起推倒了老宅的破烂院墙,在老宅的基础上翻修新房子。
两个哥哥一个上了初中,一个上了高中,动工那天都请了假,庄重地在工地上放了鞭炮、烧了香。
楚词望着猪牛羊三牲的头颅,忽然又想起了那尊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