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日光照在书格上,洒下一排排明暗不同的光影。两人的影子从其间穿过,时近时远。
苏绾绾说:“觉得累,便暂时别看啦。”
郁行安这回似乎分了心思听她说话,听见她开口,便将视线转回她身上。
苏绾绾和他对视须臾,偏开脑袋,望着前方寂静的日光。
她说:“你记性那么好,见到这些藏书,便会想起以前读书的事情么?”
“嗯。”
“可以忘掉么?”
“忘不掉。”
苏绾绾说:“我有办法。”
“嗯?”
她说:“我家中有一个池塘,池边几株烟柳。我幼时常站在池边沉思,有时候想算什么,一时没有纸笔,侍女来不及取,我生怕忘了,便拿根树杈在地上写。”
“嗯。”
苏绾绾:“有时会算错,还怪丢人的。”
郁行安轻微地笑了一下。
苏绾绾:“你知道如何把那些丢人的算法遮掩过去吗?”
郁行安:“擦掉?”
“擦掉还是会留痕迹的。”苏绾绾说,“最好的方法,是在其上写出新的算式。”
郁行安若有所思,便听见她说:“你闭上眼。”
郁行安怔了片刻,闭上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一个什么东西,温暖的,有点圆润。是他今日给她的袖炉。
“你跟着我走。”苏绾绾说。
郁行安感觉袖炉被轻轻一拽,他跟着她往前。
一种奇异陌生的、失去掌控的感觉笼罩着他,但若有似无的绿萼梅淡香又从前方飘过来,让他心神镇定。
他听见苏绾绾问:“你此刻想到了什么?”
“冬季的日光,一百多排书格,我们如今走过的书格,左手边应是《汉纪》,再过去是《灾异占》,然后是《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苏绾绾侧头看过去,果然依次看见一卷卷的《汉纪》《灾异占》《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苏绾绾:“?”
他只是走了一趟过来吧,记这些书的摆放位置做什么?
她问:“还有呢?”
郁行安说:“还有我从前读书时的场景。”
冬日的阳光虽然刺眼,照在身上却是不能带来热意的。
郁家大宅的藏书阁也是这样寂静,窗外是参天的梧桐。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从晨光熹微,背到暮色四合。
苏绾绾说:“你擅长想像么?”
郁行安:“一般。”
苏绾绾:“你喜欢做什么?”
“休息。”
苏绾绾:“在何处休息?”
“都可以。”
“你休息得多吗?”
“很少。”
“为何?”
“我不愿。”
是不愿,不是不能。
苏绾绾道:“那你想像一下。”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
真是奇怪。郁行安想,她偶尔会撒娇、言不由衷,或许还会捉弄人,但她却总是敏锐察觉别人心意,在他人低谷时给予温暖,或许这就是她身边总围绕着那么多人的原因吧。
郁行安听见她说:“此时冬季的日光照在你身上,你行走在一个湖泊的桥上。这桥又平又直,但你不能睁开眼,因为睁开眼,便会掉下去。”
“嗯。”
他果然像行走在一个湖泊上,黑暗笼罩住他,他每次落脚,都像是踩在湖波上。
但他脑海中仍然闪现着藏书阁的情景,分毫不差。
苏绾绾:“此时有一个神女。”
“神女?”
“嗯。”苏绾绾的脸颊有点烫,她握着袖炉的一角,指尖和他挨得很近,回头看,看见他闭上眼睛,丰神如玉。
好俊朗的郎君。她心里这样想着,转回视线:“神女让我转告你,走过这座桥,便会得到奖赏。”
“好。”
“长直的桥梁已经走过,如今我们要下台阶。”
苏绾绾移了一下袖炉,将他的手指引到扶手上。
他顺从地握住扶手,跟随她下楼。
脚步声回荡在藏书阁里,日光照在两人身上。他对她深信不疑。
苏绾绾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将袖炉塞回他手中,握住袖炉的另一角,牵着他走出藏书阁。
“你是一个果敢的勇士,信赖神女的指引,从未睁开双眸。”苏绾绾说,“如今你已走过湖泊,可以睁眼了。”
郁行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藏书阁门口。
两人站得近,影子交缠,手中都握着那个小小的袖炉,指尖挨得很近,却并未碰在一起。,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看见她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从袖中拿出一个雕花小盒。
“此乃神女让我转赠你的奖赏。”
“是何物?”郁行安小心地接过。
苏绾绾让他打开,他看见小盒中铺着各色蜜饯。
苏绾绾说:“蜜饯,你喜欢吃么?喜欢便尝一个。”
郁行安不太喜欢吃甜的,但仍然吃了一个。
“很甜。”他说,“多谢。”
苏绾绾说:“这便是神女的奖赏。”
“嗯。”郁行安仔细地收起小盒。
苏绾绾:“不是蜜饯,是蜜饯之后的祝福。”
“嗯?”
“品尝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无论何时何地。”苏绾绾望着他说道。
郁行安动作顿住。
他的心里漏跳一拍,然后心跳声慢慢加快。他低头,看见苏绾绾抬头望着他。
她的双眸是琥珀色的,在日光下显得十分通透,让郁行安想起了某种神话传说中的,蛊惑人心的动物。
细雪
当晚,郁行安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许多年不做梦了,睡眠是他难得的休憩。在他以往的睡眠中,没有梦境,没有记忆,没有光怪陆离的色彩,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奇遇。
但这回,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境的前半部分,是他过去的回忆。
父亲说,你名行安,字节和,这名字出自《汉书》,为父审慎地为你选了这个名字,是希望你长大后撑起郁家门楣,和兄弟们一起延续郁家的荣光。
他应好。
后来穆宗即位,为避圣人名讳,父亲将他的字改为礼和,要他明礼修身,知礼守节。
他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六岁那年,当他第一次展现出过目不忘的天赋时,举座皆惊,先生说他是“天纵奇才”,父亲喜不自禁,为他请来更好的老师,带来更多的书籍。
七岁那年,他被命作诗。他挥笔立就,在场的梁知周赞叹不已,为他写了一篇神童赋,他才名大噪,那首神童赋被传颂一时,连圣人都有所耳闻。
那年他读着梁知周的神童赋,转头凝望窗外踢蹴鞠的小郎君们。父亲推门入内,问他有没有读完今日的书。
他说:“孩儿读完了。父亲,孩儿能否出去踢蹴鞠?”
父亲拒绝了他,给了他一卷贾谊的书。他读完,作了一篇感悟,父亲欣慰道:“你待在屋中须臾,便可以记下这么多书卷,而你出门去玩一天,又错过了多少学问?倘若你耽于玩乐,岂非浪费自己的天资?郁家数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如你一般的子弟,你浪费天资,岂不是亏欠先祖余泽,辜负长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