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花火·其二十三】
不知过了多久,无尽幽暗中抽开一丝缝隙,长睫颤了颤,床上之人悠悠转醒,迎来无尽重复的又一天。
身侧空落一片,思绪仍然处于迷糊状态,阮秋秋尚未适应变化,下意识伸手摸向枕畔,指尖传来暖热余温,昭示伴侣刚刚起身不久。
“吵到你了么?”上方传来轻声问询,嗓音低沉,令人心安。
她没有答话,将头埋进枕间,发出一阵长而慵懒的呻吟后,才肯打开台灯,艰难掀开眼帘。
床头落下一匝朦胧辉影,灯光之外的蜥人正俯身拾捡满床散落衣物,似乎准备离开,见她苏醒,便停了手头动作。
“几点了?”她揉了揉眼角,舒展四肢伸作懒腰,窝在床被之中不肯动弹。
身侧床垫塌下半截,安德烈重新坐回身边,把她连人带被一并抱住,下颌抵着她的颅顶,声音闷闷传来:“六点半了。”
都这个点了,的确应该离开了。
尽管早已习惯他的早出晚归,阮秋秋仍然蒙生出了一股不舍,眷恋身边这份温暖,于是挪转身子,偷偷牵过对方手掌,十指勾连一处,却不再有其他举动。
“等我晚上回来,有东西要给你。”安德烈见状,在她额头上温柔落下一吻,随后起身继续穿衣,动作缓慢幅度轻微,尽量降低吵扰因素。
掩好门,他在灰蒙天幕下踽踽独行,脚边积雪吱嘎轻响,长尾留下的拖痕蜿蜒延向车库。
今天是定期巡检周边的日子,安德烈启动那辆巨型压雪车,引擎沉闷的低吼强势破开风暴。
电台依旧在播放爵士乐曲,调子明快,悠悠扬扬穿行于翻飞雪沫中,一如此刻心境。
在绕过西九区半场后,他没有按照既定线路行动,而是朝着东面直行——三十公里外,正有一处中转站点,连接西南各处基地,负责运输能源物资。如今处于雪期,交通虽然停滞,然而员工之间的私货交易仍在此地积极运作。
由于先前购置过书籍的缘故,安德烈还算熟悉流程,已经提前一周进行预定,眼下只需抵达目的地完成对接,钱货两讫,各自分散,甚至不需多余的寒暄交流。
他取过暖水瓶,往茶杯中徐徐注入滚水,热腾腾的潮汽氤氲遮过眼帘,赤瞳凝视那团聚散不定的白雾,在袅袅轮廓中依稀瞥见了阮秋秋的笑颜,于是蜥人唇角扬起,露出连自己也未觉察的温和弧度。
希望她会喜欢这次的生日礼物。
怀揣满腔期待,安德烈破天荒地希望明天能够早点到来,迫不及待准备迎来那个一年一度的特殊时刻——它原本独属于她,但现在他将与她共享。
然而还未转出基地外围,意外抢先登临,雪幕尽头竟然闪烁灯光,一辆同款履带车闯入灰蒙天地,堪堪行过工厂门口,昭示着新的访客即将踏足这片封闭孤岛。
见此情形,安德烈心头倏然一跳,扎入细细麻麻的千万针。
总部未曾下达人员调动通知……车里的人是谁?
他不敢胡乱猜想,一动不动静坐原位。
像是忽然之间触及到某个长久以来掩埋至深的禁区,在那不可查的角落里,扎根着他不可说的私心,枝桠扭曲盘旋,缠绕顶端的沉甸苦果,将坠未坠。
“啪。”
一道清脆碎响传来,竟是杯盏受到外力挤压,猝然迸裂。
滚水顿时飞溅到衣袖上,洇出深深浅浅的湿痕,对于火蜥而言并不足以烫伤,不过热度转瞬褪却,寒意凝附布料,濡黏在表皮软鳞上,凉而不适的触感终于拉回游离神智——安德烈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整条右臂同样陷入僵直状态,失手捏碎了茶杯。
霎时间,脑海空白一片,他赶忙擦拭身上水渍,又脱掉外衣,低头拾捡碎片,机械而快速地收拾车中狼藉。熟料正是这一低头功夫,来者似是觉察到了他的位置,驾车缓缓逼近,等他抬眸之时,对方已然近在咫尺——他几乎要被这个距离给生生扼死。
不等安德烈有所反应,那扇车窗摇下,独属于犬类的陌生气息伴随招呼声音一并热情传来:“嘿!早上好啊!”
旋即一张毛茸面孔探出,不速之客的黑色瞳眸显出熠熠神采,在左右方向环视数圈后,精准落在车内蜥人身上,嗓门嘹亮近乎长鸣:“喂——听得见吗!喂——!你是西九基地的安德烈吧?我是负责送货的玛琳娜!咱们电话联系过的,货到了!”
话音落下,安德烈就重重、重重地吐出一口漫长浊息。
外界雪花漱漱而落,一帘白幕渐密,他的谎言依旧静默的埋藏于冻土之下。
……虚惊一场。
劫后余生的幸运让蜥人放松了警惕态度,他停下车,冲对方摆摆手,示意接洽。
这场交易得以平稳进行,只见玛琳娜矫健地翻身下车,一边掏出一份密闭纸箱,一边解释起来:“昨天北区勘探出了燃气,你知道不?结果总部临时有新的安排,决定重新启动中转站,现在那里已经没法在那交易了,我就改成了送货上门——怎么样,服务不错吧?喏,你订的相纸、笔记本和松洲作品集,都是崭新的,可以拆开看看。”
话语中提及的交易地点变更并未引起安德烈的关注,他只小心裁开纸箱外壳,认真检视礼物是否完好,浑然不曾留意到对面的玛琳娜正微微皱起鼻子,无声嗅闻。
与他相同,玛琳娜也是位兽人,大概具备着某种雪橇犬种的血统,厚密的纯白毛发成为天然的御寒宝具,脑袋没有罩着累赘的防护头套,而是落落大方敞露起真容。
少了这层遮蔽,她因此能够在凛风中清楚辨别出一股异样香甜,正萦绕于眼前的高大同事身上——但绝非出自于他本人。
香水?香薰?还是香波?暖融融的,真好闻。她产生了一点在意,却选择缄口不言。
倒不是职业素养过高,让她止步在社交安全距离之外,而是因为眼前火蜥的性格实在冷漠,问也白搭,徒惹尴尬——这不是他们首次进行私货交易了,先前购置诗集之时,玛琳娜就曾好奇打探几句,结果安德烈不仅避而不谈,全程甚至不发一言,临到末了,也只在转账时抛下查收二字作为结尾。
这令玛琳娜深感挫败,她所工作的北四区人员还算稠密,加上血缘带来的微笑面孔,使她一向在人际关系方面无往不利,所以欣然承担了私货交接任务,谁想竟然遭遇狠狠碰壁。
真是难以相与啊……难道传言属实?
玛琳娜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瞥向蜥人,他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共事雪原的同伴,更似被孤身放逐在寒苦之地的流徙者。
基地内部兽人员工不多,大半由熊、犬与驼鹿之类的哺乳耐寒兽人组成,而安德烈那一身高热鳞甲自然格格不入,成为游离在茫茫灰白世界边缘的一个突兀黑点。
“好了,查收。”
他的话语打断了腹诽,玛琳娜验帐完毕,连忙挥手辞别:“谢谢惠顾,常来常往啊。”
例行应酬完两句,她匆匆坐回车上,随着巨型履带轰然碾向前方,那双赤红竖瞳逐渐隐在风雪背后,面目模糊不可见。
送完这单就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她要吃一大份牛排好好犒劳自己。
玛琳娜筹划好了今日安排,身后尾巴甩得欢实,正要满心期待地驶离西区,余光却忽然感知一抹亮光闪动,微弱而不显眼,极易忽略过去。
然而世间巧合无非阴差阳错四字,于是她莫名留意,继而循光望去,视线穿越重重钢铁尽头,落在那座沉寂白塔上。顶部信号强光依旧贯穿晦暗天幕,炽明之下,唯有一扇狭窄的四方窗口静静点亮,溶出一圈浅淡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