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的理智,哪怕是心灰意冷的时候,也会提前准备好满满两桶的清水用来熄灭疯狂的火焰。
火焰熄灭,墙上依旧留下了焦黑的痕迹。他们没有心情清理,就这么在夜晚结束前离开了雾都。维恩从坎森公爵那里逃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人去楼空的场面。
安塞尔回到爱丁堡的时候,几乎一贫如洗,之前就已经说过每天都只能喝卷心菜汤吃劣质面包,出门步行只剩下一套西装,然而命运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他从零开始做了些小生意,刚刚有了些起色,母亲却因为爱丁堡糟糕的水循环系统感染了伤寒,他的积蓄为了治病再次挥霍一空,甚至跟着他一起的仆人们也典当了自己的物品,可是还是无济于事。
他跪伏在奄奄一息的母亲身边,徒劳地握着那双渐渐失温的手,曾经锦衣玉食的贵族夫人此时穿着朴素的睡衣苍白憔悴,半年时间好像衰老了十岁。
“对不起,对不起……”安塞尔无助地重复着,那双见惯了苦难,流惯了眼泪的眸子此时有些空洞干涸,他心如刀割:“都是因为我……”
都是我一意孤行,为了所谓的大义道德,将家人与朋友置于贫困被动的位置。
都是我没有能力,不仅筹不到钱还债,还赚不到治病的费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病情逐渐加重。
都是我去了西印,都是我贪心不足,都是我……
“不是的。”夫人的手掌轻轻覆盖上安塞尔的脸庞,露出一个轻柔得好像羽毛的笑容:“不怪你……”
“永远不要为你的善良而羞愧,永远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自责……”母亲笑着与安塞尔额头相抵,眼中泪水晶莹:“我只是换一个地方继续爱你……”
安塞尔的眼神动摇,呼吸放得很轻,眼眶里布满血丝,胸腔中又因为疲惫劳累隐隐有轰鸣声作响。
“我教过你的呀……”母亲一改往常的强硬模样,语气轻柔,好像回到了父亲离开之前的文气温柔的模样。她费力地支起身子,将安塞尔搂进怀里,气息微弱:”……善良是一种天赋,保持善良是一种能力……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两种都有的人,我为你感到骄傲……”
安塞尔痛苦地抱住母亲,却觉得睡衣底下是一具骷髅。
母亲轻轻拍着安塞尔的后背,就好像小时候无数次为他顺气,防止他在睡梦中室息。“不要离开我……”安塞尔好不容易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却跟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母亲轻笑一声,将下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不要放弃你的崇高,那是天堂的通行证,到那里去寻我……”
她轻轻在安塞尔额头落下一吻,然后躺回床上:“说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了眼睛,静悄悄的,连呼吸都听不见了。
安塞尔努力克制内心的悲痛,俯下身子,在她额头上也郑重落下一吻,声音嘶哑颤抖:“说好了。”
母亲突然睁开眼睛,笑容明媚,面色红润,语气轻快:“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爱你!”
安塞尔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的,你还没说……”“我爱你。”母亲从善如流,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又痛苦地闭上眼睛,生气如潮水般地褪去,一颗纯白的灵魂要回到天父的怀里。
“我也爱你。”安塞尔含泪回答,仰着头看向半空,那里什么也没有,但他好像能在虚无中看见母亲的笑颜。
他相信那句去天堂寻她——只是仁慈的天父!
你已试验我的心,你在夜间鉴察我;你熬炼我,却找不着什么。我立志叫我口中没有过失。我的脚踏定了你的路径;我的两脚未曾跌落。为什么,我的心却常常痛如刀割,流离失所?
安塞尔(二)
前世,觥筹交错的招商宴会上。
安塞尔又一次被人打断交谈,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睛,礼貌地欠欠身,退出了交流的小圈子,端着酒杯向外围走去。
查尔斯正在那里喝着闷酒,眼睛红红的,他完全找不到和权贵们交流的机会。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这场晚会也像之前那些一样白来了,打点的门票钱都打了水漂。“怎么样?”查尔斯余光瞥见安塞尔走过来,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满脸期盼地询问道。
安塞尔幅度很小地摇摇头,和他并排站在一起,有些苦闷地叹了一口气,酒杯里的酒液微微随着手腕的转动摇晃,折射着烛火。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查尔斯的目光被折射的亮光吸引,很是担忧。
“根本没机会喝。”安塞尔无奈地笑笑,将还是七分满的酒杯举了举,放在身侧的桌子上。再抬头,正好对上查尔斯歉意满满的眼神。
“抱歉……”
遭受几次碰壁,这个高中老师从一开始的自信满满变成现在的自我怀疑。启动资金基本都是安塞尔提供的,而他在听说了安塞尔过去的一点点经历后,更是觉得自己的项目又拖垮了这个好不容易起家的年轻人。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安塞尔的声音很柔和,笑着的眼睛真诚无比:“万事开头难嘛。一切会好起来的。”
艾姆霍兹夫人的去世,是安塞尔生命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
在这个转折点之前是他轻狂恣意的少年时代,在这个转折点之后,他真正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而也是在这个阶段,他在爱丁堡遇到了同样失意的查尔斯,两个人一拍即合,打孔卡与差分机的概念应运而生。
他们辗转各个应酬酒局,就是为了拉到一笔投资推进这个项目,只是成效甚微。
恰巧听闻从法国来了一个有钱的贵族,想借着大英工业的迅速发展,在雾都建设一番产业。两人商讨一番,千里迢迢来到雾都,争取一个缥缈的机会。
坐在火车上,远远望着越来越近的雾都城市,安塞尔微微偏头,抵在玻璃床上,睫毛轻颤,眼里是化不开的怀念与哀愁。
二十岁那年,他回到雾都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满心抱负。而现在,二十八岁的他近乡情怯,被命运磨平了棱角。
火车停靠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们找了个旅馆,换下身上灰尘扑扑的常服,穿上干净的西服,凑了些钱奢侈地租了一辆马车,向着希金斯伯爵的临时宅邸出发。
拿到这次入场券花了他们不少钱,查尔斯焦急也是在所难免的。
安塞尔只能安慰他:“他们不理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今天的重头戏是希金斯伯爵,我们只要能说服他,资金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查尔斯点点头:“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有出现,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大厅里小丑们的滑稽戏引来一阵阵哄堂大笑,令忧愁的两人有些心烦。
“再等……”安塞尔在嘈杂之中抬高声音,伸出手搭在查尔斯的胳膊上,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鞋子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低下头,入目是一个红色的毛线球正停在他的脚边,红线拖得老长向前延伸着。
安塞尔心里一软,这种逗猫的小玩具令他想起了珍珠,想起了他在雾都的那些明艳又美好的岁月,但此时这些回忆都蒙上了一层薄雾,朦胧之中,一个身影像梦般悄然浮现。
安塞尔顺着红线抬眸,正好和趴在二楼栏杆上的维恩对视。
惊骇如同海浪,让他一脚踩空,坠进混乱的梦的迷雾中,世界瞬间失去颜色与声音,天地间只余下那抹红色的长长的线连接着尽头容貌艳丽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