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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却始终撑着一口气。
等个公道,也等个机会,同恩公道句谢。
眼前的妇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声音亦是弱得如同蚊呐。
顾长晋在刑部值房读到她们母女的案子时,金氏的一生隻用寥寥几句便概括了:何年何月何地生,父母者谁,嫁与何人,何年何月生女,又何年何月丧夫。
那时金氏只是卷宗里的一个名字。
顾长晋埋首案牍时,从不曾想过,这名字背后代表的是怎样一个人。伏案写奏疏,笔墨游走于纸间时,也不曾想过,他在为怎样一个人陈冤。
可此时此刻,跪在顾长晋身前的金氏,终是让他明白了,“金氏”二字代表的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女子,一个母亲,一个被逼认罪的无辜者。
顾长晋的心在这无边晦暗中沉沉下坠,可四肢百骸却似有野火燎原。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
这感觉并不陌生。
许多年前,山东兖州大旱,境内火伞高张、焦金流石,曾经的肥田沃土被烤得寸寸龟裂。
长期缺水断粮之下,良民被逼成了流民,四处抢食。
灾情严重的地方,甚至有人易子相食。
徐馥往他怀里塞了一袋儿馒头,将他扔进那群流民里。
“砚儿,去吧。去了你才知晓,人为何不能心软,不能仁慈。”
徐馥笑着,面上的笑意温柔且怜悯。她长手一推,毫不留情地将他从马车里推下。
“嘭”的一声——
干涸的地面扬起一阵沙土,他砸入尘土的瞬间,四周立即涌来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映入眼帘的那片清澈天空顷刻间便被一隻隻枯瘦乌黑的手遮挡住。
那时他只有七岁,在一群饿得两眼发绿的难民里,不仅他怀里的馒头是食物,他也是。
他已经忘了自己跑了多久。
绣着如意金丝云纹的鞋早就跑烂,他光秃秃的脚底血迹斑斑,被炙热的地面烫出一个个血泡。
他往密林里跑,风声猎猎而过,灌入他嘴里的风就像火里烤过的细刃,在他喉头割出一片腥甜。
林子外围的树倒了一大片,树叶、树根全都成了流民裹饥的食物。
他只能往有猛兽出没的林子深处跑。
顾长晋对密林天生有一种归属感。
幼时父亲背着他上山打猎,曾谆谆教他如何在山林里狩猎,又如何藏起自己的踪迹。
“岁官儿,脚要轻,手要稳,心,不能慌。”
“记住,永远都不要把你的弱点暴露出来。”
“一旦暴露,你便狩不成猎。反而是那些猛兽,会把你当做猎物,将你生吞活剥。”
密林内围的树还立着,一棵紧挨着一棵,父亲的话指引着他穿梭其中。很快他用力攀上树枝,轻身一跃便上了树。他迅速往上爬,将自己藏在一团阴影里。
那夜的月色如鎏银,密林深处有狼嚎声,密林外充斥着男人的怒吼声、女子的悲泣声,甚至是裂帛声。
他藏在树上,始终不敢闭眼。
三日后,徐馥将他接回马车,问他:“砚儿,姑母再问一次,那隻獒犬的命,你可还要留?”
小少年一身血污,口唇干裂,长满血泡的脚汩汩流着血,一步一个血印子。
他抬眼望着徐馥,面无表情道:“不留了。”
徐馥缓缓笑开,拿帕子温柔擦拭他被细枝碎石刮破的脸,欣慰道:“好,回去后,你亲手杀了它。”
那隻獒犬叫阿追,是伴着顾长晋长大的伙伴。
顾长晋抿紧了唇,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如堕冰窖。
可身体却是滚烫的炙热的,好似头顶那烈阳透过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往他的四肢百骸点起了一把燎原的火。
此时的刑部大牢里,那熟悉的火燎之感再次袭来。
不是不疼的,他想。
顾长晋弯腰低身,双手稳稳托起金氏,温声道:“你无需谢本官,本官不过是秉公办案,断担不起你这一声谢。你,且再等等。”
等什么他没说,可金氏明白。
妇人张了张嘴,干涸的眼涌出了泪。
“民,民妇…等着,”她絮絮地说,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民妇——”
出口的每一个字变得那样艰难,可金氏依旧慢慢地把余下的话从舌尖推了出来:“不曾,认…过…罪。”
她不曾认过罪。
从不曾。
认罪了,她会死,鹂儿一辈子都逃不开那人。
她受再大的罪也不肯松口,是那些人捏起她缺甲少肉的拇指画了押。
恩公为她伸冤,她不能让他以为她曾认过罪。
她要让恩公知道,他救的这人,不曾认过罪,到死都不曾!
金氏被泪水淹没的眼始终望着顾长晋。
顾长晋缓缓颔首,郑重道:“我知道,你从不曾认过罪。”
……
狱中过道狭长逼仄,顾长晋从里行出,大门推开的瞬间,薄薄的曦光如水般涌入。
狱里狱外,俨然是天上地下两个人间。
谈肆元回眸望了望他,道:“既然非要来上值,那便随本官一同去审许鹂儿与金氏的案子。她们翻案的证据是你去昌平暗访得来的,整个刑部也就你最清楚这些证据。”
顾长晋在刑部忙了整整五日,常吉每日都给他送汤药送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