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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常吉正竖着耳朵听,见自家主子说到一半便顿住,下意识便道:“送到何处?”
顾长晋眸光半落,顿了片刻方继续道:“秋山别院,将她送到秋山别院。”
横平下船的事,容舒是四日后听柳萍说的。
“可知是因何下船?”她挑眉道。
“属下没问。”柳萍道:“姑娘可要属下去打听?”
容舒忙道不用,“横平会下船,定然是听了顾大人的吩咐。多半是有甚任务要执行,这些事我们就不必打听了。”
她说着便拉开木窗门,窗外夕阳西沉,霞光铺撒在江面上,粼粼金意晃得人眼花缭乱。
“明儿大抵又是个好天。”
在江上行船若能碰上个好天,船速能快上不少,这几日也算是天公作美,日日都是好天。
可惜这样的好天隻持续了几日便变了脸。
九月廿九这一夜,江上忽然起了风,浪卷霜盐,一篷秋雨没一会儿便“啪嗒”“啪嗒”落下,在江面溅起朦胧的雾气。
容舒抱着月儿枕还在梦里酣睡着。
忽然“嘭”地一声,船身剧烈颤动,紧接着几道越来越重的撞击声接踵而来。
“嘭”“嘭”“嘭”——
客船被几艘货船击撞,猛然间衝向一边的山崖峭壁。
容舒在这越来越猛烈的撞击声中惊醒,匆匆套上外裳下榻,脚才刚沾上地面,正剧烈摇晃的船身忽地一斜,她整个人滚了出去。
慌乱中,一隻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入了怀里。
“快吸气。”是顾长晋的声音。
容舒刚吸一口气,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了何事,便被顾长晋拉着沉入水里。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狠狠打了个激灵。
此时烟雨朦胧的江面上,三艘货船与一艘客船撞在一块儿,上百个油桶滚落,松油泼洒,从船底蔓延至江上。
火从中间的货船烧起,片刻功夫便吞噬掉其余几隻船隻,连被撞上山崖的客船也不能幸免。
烈火炎炎,浪花四溅,随着火花窜到半空。
接连几道“轰隆”声过后,容舒隻觉一股猛烈的气浪从不远处激荡而来,身后的男人似乎闷哼了声,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松了点儿寸劲。
可他始终没松手,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容舒不知他们游了多久,身体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重。可她知道她不能停,也不能拖顾长晋的后腿。
眼见着已经看到江岸边那黑黢黢的山影了,顾长晋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
不一会儿,男人忽然松开了手臂,双手抵住她的后腰,狠狠往前一推。
容舒连忙转过身看他。
火光照亮了他身后的那片水,蔓延在其中的是丝丝缕缕的血雾。
顾长晋张嘴“咕噜”一声,想对她说:“往前游,别回头。”
隻唇瓣翕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好似一下子被抽离,身子不受控地缓慢下沉,残留在脑中的最后一幕是她被火光照亮的眉眼。
恍惚间想起,浮玉山的那把大火也曾这样照亮过阿爹阿娘他们的眉眼。
他们在火里咒骂着他,可眼睛却在跟他说:活下去,岁官儿,好好活下去,别看,别回头。
曾经顾长晋不懂,为何他们要留他一人在这世上。
然而方才阖目的那一刹那,他好似明白了那时阿爹阿娘的心情。
容昭昭,活下去。
活下去就好,不必回头。
黑暗中,他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回响。
“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炽烈的光从墙上的木格窗涌入。
影影倬倬的光影里,两个年岁相仿的小男孩儿躺在一间木屋的榻上。
方才说话的男孩儿生得文弱而秀气,他将头微微一偏,望着旁边的男孩儿,道:“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不会。阿爹说了,有许多人从这场时疫里活了下来。”名唤“岁官儿”的男孩儿微微一笑,苍白而清隽的面庞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坚韧,“阿爹与倪叔已经出发去给我们寻治疫的药,倪砚,你要相信我阿爹,也要相信你阿爹,他们一定能给我们找到药,我们会活下去。”
似是被他声音里的坚定与乐观鼓舞到,文弱男孩儿也跟着一笑,虚弱地“嗯”了声,手紧紧捏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道:“我们会活下去。”
【我们会活下去。】
顾长晋猛然睁开眼,身体还在下沉,但一隻柔软的手始终在拉着他。
那姑娘满头青丝散在水里,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点儿倔强,正咬着牙把他往上拉,力气很大。
顾长晋缓慢眨了下眼,双脚一蹬,游向她,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哗啦”一声,二人冒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容舒盯着他的背,声音微颤:“顾长晋——”
“我没事。”顾长晋拉着她往岸上走,道:“快上岸,那几艘运松油的货船是故意撞上来的,马上就会有人寻过来。”
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涌出。
容舒望着他面若金纸般的脸,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她怕他又像方才那样将她推开,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了,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顾长晋,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救兵没来之前,谁都不许丢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