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亲我一下。”
客房门关着,窗帘也拉上了,只留下床头的一盏灯。她把脑袋靠在他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夜色沉沉的,衣柜、电视柜、外面那条走廊、这幢房子,以及房子之外的整个世界,都退到床头灯照不到的黑暗里。早川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睡觉,一定要拿被子把整个人蒙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都不能露在外面。
仁王问,为什么呢?
“因为外面都是怪物。”她故意把脚伸出来,架到仁王腿上,“露在外面就会被怪物碰到,然后会被怪物吃掉。”
“这么说来,”仁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腕,“我也是怪物。”
早川心想,不,你是网球球龄八年的仁王雅治。
不过此时气氛旖旎,贸然说出这句话,很可能不太合适。她默默咽下到嘴的吐槽,轻轻一挣,脚腕便从他手中挣开了。缩回被子时,皮肤上还残存着仁王指尖的凉意。
她笑得脸部肌肉都酸了,平日关在嘴里的话,也就趁着夜色,鬼使神差说出了口。“你知道吗?”她轻声道,“今天学生会例会,我做了件大事。”
后来早川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时候仁王多问一句,她可能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然而他没有。他没有问什么叫“大事”,也没有问这么大的事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也没有问你是怎么做到的。短暂的静默无疑助长了她的勇气,早川一个冲动,便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她说了在体育用品商店门口偶遇秘书部部员的经过,说了怎样联系上今井、怎样获得证据,说了今天会议室剑拔弩张的气氛,说了小林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短短两周,起起伏伏,像坐过山车。回想那个陪同宫崎去外校开会的黄昏,总觉得一切都很遥远了,说在嘴里,也像是别人的故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似的。
按理说,首战告捷,是该好好庆贺一番的。然而她说着说着,却发现被窝冰冷,力量也从身体中流失。静默拖得太长,絮絮叨叨一段讲完,仁王那边却没什么反应,一时间竟让她有些后悔。
不把工作带回家,这是电视剧男女主都知道的相处智慧,更何况仁王本来就对学生会不感兴趣。他一贯讨厌那套,觉得总共就这么几个人,为了这点甜头争来争去,未免太难看。过去她只当这是个性使然,后来才知道其中也有新愁旧怨,当年学生会借全国大赛失利的机会克扣网球部经费,又在背后议论他们的成绩,仁王看似缺乏集体荣誉感,心里到底是有芥蒂的。曾经她向他抱怨校刊审核手续繁杂,他冷笑一声,说了句,可不吗,校会向来池浅王八多。早川心细如发,听出这是真枪真刀的刻薄,不带收敛的敌意,顿时便有些尴尬,仿佛自己也被骂了进去。
早川心想,到底是今天太累,晚上气氛又太好,有些话不经脑子就到了嘴边,想弥补已经来不及了。藏在黑暗中的事物,此刻又涌上来,包围了她。她正打算找别的话题,却听仁王说:“我知道哦。班里有同学在学生会,说你大开杀戒,很威风。”
语气没什么异样,像是在说平平常常的事。她拿不准他的态度,于是佯装无意,打趣道:“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关心学生会呢。”
“校会的确没什么可关心的。”仁王说话还是和往常一样不客气,顿了一下,才笑道,“主要是有需要关心的人在。”
他说着伸出手来,轻轻覆上了她的眼睛。仅剩的一点光线,也被挡在手背外面。早川顺着他的动作合上眼帘,一颗心缓缓落回原位,此时细细品味自己一时的慌张,才觉得有些委屈。
先前柚木和柳生冷战,感叹她和仁王很好,虽然成天吵吵嚷嚷像说对口相声,但至少没顾忌,很坦诚。早川光顾着安抚她,也没反驳,其实自己心里很清楚,事情不是这样的。
当时她一上来就批评柚木,说柳生放着一堆事情不干,跑来和她约会,她却不领情,又觉得对方身为完美男友,可以说是处处周到,柚木没必要感到压力。话说的是别人,其实句句在讲自己。
她也是有顾忌的。以前极少和仁王提到学生会,一是因为他不喜欢,二是因为多说无益。过去早川抱怨说,好想屏蔽学生会主席的推特啊,天天看他见这个老师跟那个朋友吃饭,烦不烦。仁王勾起嘴角道,我很明白这种看到成功人士社交主页的忧郁感——话还没完,就被她叫了闭嘴。
那时她尚且没有混出头来,成天鞍前马后,给宫崎和森永跑腿。抱怨归抱怨,事情还是要做,更何况,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希望自己总在抱怨,于是也就不说了。
以前不说,是因为没有意义,现在不说,是担心一说出来,他会觉得自己变了。“都是为了学生会大家庭”,这样的话术,用起来是很过瘾的,然而展示给亲近的人看,却未免有些心惊。倘若对方热衷于此,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兴趣寥寥,因此她总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最后说出来的,也不过就那几句,晚上要开会,今天得排练,脚磨出了血泡,森永勒令我减重五斤,情绪全都过滤,听起来就像发通知。仁王表面上也是大力支持,开会拖堂从不抱怨,还骑车载她上下学,怎么看都是事业女性背后的体贴男友,然而心里怎么想的,也就不知道了。早川有时觉得,幸好他们在一起还是快乐的,事情做不完,话也说不完,可以把学生会的纷纷扰扰搁在一边,假装看不见。有时又觉得,这种铺张的快乐和默契,你一言我一语的,反而掩盖了悄悄蔓延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