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水箱
江熙很少做梦,一般都一觉到天明。
许铭死后她的梦就更少了。
但这晚江熙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江泠断腿的那一天,白塔的人她信不过,便专门找振野的机械师对炸弹残骸做了分析。
这种制造技术是莫迪佛喀什的新科技,据说是威尔逊将军实验室的造物。
后来一转眼便是一间废旧的洗车房,坐落于莫迪佛喀什与振野的荒野边境,屋外是泛黄的杂草和躺在地上的高压水枪。
那个美丽的男人留有一头金得发白的长发,眼睛是淡淡的湖水蓝,看人时色厉内荏。
梦里他还是那么张狂,不满意食物、水和温差,叫叫嚷嚷地要江熙好看。
而当江熙揪住他的长发想痛斥他时,他突然从身后掏出一把手枪,一枪穿透江熙的额头。
梦醒了。
没有惊吓。
她平静地醒来,窗帘的缝隙是一道明媚的阳光。
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梦境十分清晰,但江熙不爱反刍它。
非春梦的梦都是大脑细胞拉的粑粑。
她的双手举过头顶,摸了摸右边冰冷的床铺——江泠早已离开。
他用为数不多的假期和自己上了个床,一大早又顶着黑眼圈去白塔上班。
留在她身边的是那个年轻男孩。
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划过一条光痕,江熙好似从这道光中看到了一些细小的缝补迹象。
眼角、眉尾、山根……或许都是为了接黑活而做的准备。
这张脸到底能吸引多少人,江熙不确定。她只知道自己一眼便看中了他。
曾经的许铭会在冬天的阳光中苏醒,让她的样貌慢慢在他瞳孔聚焦,然后笑着问她:想吃点什么?
他的皮肤透出淡淡的柑橘气息,像是被橙子味的果酒沁透,咬下去仿佛能尝到清甜的汁水,让她忍不住在上面留下几个牙印。
她会反复回味他因疼痛拧住的眉头,口中呼出的向导素,射精时抠紧她腰肢的十指。
想到这些,江熙胸口总会空荡荡的,但她竟无法提炼原因。
失去许铭给她的痛苦是生理性的,她再难探索精神性的哀伤。她只知道自己总爱观察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并寻找一张相似的面庞。
含混的声音从麦琛鼻腔传来,他揉了揉眼睛,迷蒙地问:“嗯……江熙姐,唔……”
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
青涩的少年音,不是轻熟的成年男性嗓音。或许她在重新相逢更年轻的他。
“你饿了吗?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早午餐?”她笑问道。
江熙对着镜子把短发别在耳后,俏皮的发梢勾住了耳垂。
她穿上了一件黑色短袖,将枪带拴在腰上,并从江泠房间的抽屉里取出一把窄体手枪插在腰间,最后用绿色的工装外套遮盖了所有的杀气。
下了一夜的雨,地上的水还没干透,院子外的早餐摊却已将桌子支在外面。
江熙叉着腿坐在矮小的凳子上,一口口挖着豆腐脑,搭配酥软的油条,时不时瞥一眼麦琛——他还穿着江泠的衣服,一米九的人的牛仔外套被他穿成了落肩款,整个身形在夜风里愈发显得单薄。
他吃得慢,白糯糯的豆腐碰刚到微张的嘴边就被吸了进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像游鱼躲入洞穴。
江熙看着这副模样,不由得微笑。
“我带你来吃路边摊,你会不会觉得寒酸啊?”
麦琛一愣,手里的嫩豆腐抖了抖:“当然不会!”他羞涩地低下头,勺子还端在右手上,“我以为……这算是约会。”
“咳!”江熙差点呛着,赶忙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约会我会请你吃这么简单的东西?你恐怕不知道一次精神高潮在振野能卖多少钱。”
“我没能给你抚慰……”
“卖身一次也不便宜。”
麦琛的脸还是红红的,看得江熙有点恼火。
她的手指烦躁地抠了抠嘴上的死皮,又在指甲离去时用舌头舔了舔伤口。
“江熙姐……”他突然认真起来,好像要倾诉一个重大身世之谜:
“不知道是不是我敏感,我总觉得你好像认识我……”
麦琛身后的烈日晃得她眼睛疼,江熙伸手从兜里掏烟,没摸到,估计抽完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经常盯着我看。”
“我喜欢盯帅哥。”
麦琛趁机害羞了一下,“不是那种意思……我觉得你好像在看什么熟悉的人。”
摸了好几遍,只有打火机,看来一会儿要去买烟了。
江熙低下头,猛挖几口豆腐脑,又塞了油条入口,咬出酥脆的响声。
“你在哪里见过我吗?”他继续追问。
“没有,别瞎想。”她伸手揉了揉麦琛的头,毛茸茸的手感很好。
“钱给过了,我去买点东西。”她站起来,走向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麦琛泄了气:“那我……去趟公厕。”
便利店背后的洗手间。
圆盘形的灯罩里有几处死虫的黑影,和空中寻死的几只苍蝇。
麦琛背光而入,迎着刺鼻的氨气走入第三隔间。
关门的刹那,方才的羞涩全部沉降到阴鸷中。
他没有如厕的意图,而是挽起过长的袖子,搬开陶瓷水箱,从侧面抠下一个拇指盖大小的橡皮胶,像小孩子玩的深蓝色史莱姆。
拨开橡皮胶,一个黑色的圆形通讯设备露出,长按背后的开关,指示灯闪烁三下后常亮,麦琛将它贴在耳朵上,接入自己的神经网络。
断续的电流声后,有人说话,变声器让他的声音颇为苍老:“见到她了吗?”
在稀里哗啦的冲水声的掩盖下,麦琛压低声音道:
“已入住江熙家,请给后面的指示。”
高处的玻璃窗倒映出他冷淡的双眸,寿命即将燃尽的节能灯为它们蒙上一层发灰的蓝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