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昭昭()
,碎梦却不明白这究竟是在折磨那些人,还是在折磨自己。
碎梦站起身,鞋跟碾过一团烂肉,抬起左手臂把刀在深色衣料上擦干净,悄无声息地隐入月光里。他是该和那些人一起留在寂静春夜里等待着腐烂成灰,在即将到来的明日里最好连尸骨都不要留下。这样他才好下黄泉,才能洗干净一身的杀孽,不知这样可否能在来世做龙吟手中的一把剑。
碎梦最终还是登上了乌衣堂的山门。他一眼便看见了当年为龙吟所伤的那个燕卫,面上横着一道可怖的疤痕,不知是生生受了多么霸道的剑气。
有月亮的夜晚对于碎梦来说如同鱼游入海,黑影停在他十步开外,那燕卫才如梦初醒地拔剑,厉声喝道:“什么人?”
周遭立刻现出数名手持长钩的护卫,将孤身一人的碎梦围住。
“是个碎梦啊。”燕卫打量他一眼,“好久没见过谪仙岛的贵客了,不打算自报一下家门吗?”
“天下不平事终究太多。”碎梦冷冷道,“谪仙岛雷鸣不止,便是还有不公。”
“头一件不公,是当年灭门之仇,不得不报。”
“我刀法不精,愧对师门栽培。”他抽刀出鞘,寒意折射出亮得惊人的月光,是一道极为凌冽的起势。“不过无妨,现在我已不算是碎梦。若不足够,拿命来抵。”
“第二件,我问你们……龙吟的下落。”碎梦顿了顿,直直地盯着他。“龙吟呢?”
“龙吟?”听到那样熟悉的,反问的语气,碎梦心里一沉,不过对方很快大笑起来,“龙吟啊……已经死了吧。当年我可记得很清楚,那剑,那眼神,那架势,毁掉的时候真是太痛快了!”
碎梦那颗在胸腔里惶然跳动了十年的心,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好。”碎梦点了点头,把喉头一抹腥气咽下去,刀影倏地在月光下闪了闪,“剩下的,你快死的时候再交代吧。”
碎梦从周遭护卫中骤然消失又出现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朝他砍来的功夫最多也就一瞬,他惊出一身的冷汗,提剑直直挡了这一击,招架几招过后,随即趁着那碎梦凌空踏来的机会,剑尖调转了一个刁钻的角度刺过去,一刀一剑即将交接的时候,那燕卫看着碎梦避都不避,任由着剑锋直冲着他胸口而去,显然是玉石俱焚的架势。杀手穷途末路才会使出这样的刀来,他瞳孔微缩,这碎梦分明是不想活了,一开始便奔着和他同归于尽来的!他骤然收剑,借着力道往后连着退了几步,一仰身子堪堪擦过直抹咽喉的刀锋,脖颈上立刻多了一道突兀的血痕,就这一个破绽的功夫,周围的手下找准时机涌了上来,长钩一架,逼得碎梦不得不暂缓攻势,并着听雷刀鞘挡去合围,被那燕卫往小腹上狠踹了一脚,拿着剑指到角落。
“差一点。”那个燕卫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来,“亏得你这么多年还记得我,当年没杀了你,是我的疏忽。不过来找我寻仇的不计其数,你属实是不够看的。”
碎梦忍着腹部的绞痛喘了一口气,抬头冷笑道,“寻仇?我是来寻你当年剑下那龙吟来做亡命鸳鸯的!不过今天你也得死罢了!”
那燕卫挑了挑眉,剑尖一抖,示意围着碎梦的手下散开些,饶有兴味道:“没想到……我还能干一回给有情人牵线的活计,可真是善事一桩啊。”
碎梦闭了闭眼,借着侧身姿势的遮挡,手指小心地往衣襟里去探——他想,终于可以结束了。好多年,好多年,他唯独剩下的最后一个了结,也会在迸发的烈火热浪之中实现。
“好久不见啊。”碎梦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心一横就要掏出东西往外丢,却听到那突兀传来的声音熟悉又久违,几乎像是一场盛大的幻觉。在那一刻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惶恐不安地试图确定来人的身份——那就是他此生最流离的风,最多情的雨,最潇洒的剑,紧接着一抹身影轻飘地从天而落,语气是那股透着骄矜的沉稳:“你还是这么伪善,梁大人。”
他看到了龙吟。
那剑客穿的一身简素的黑衣,白发如雪地披散下来,左手拎着一根树枝,不容置疑地站在他面前。
“……!!”碎梦张了张嘴,却滞涩着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浑身发抖,因为巨大的震惊和喜悦而失声。
“龙吟啊,”那燕卫轻蔑地笑了一声,“你可让我们好找。好不容易跑出去,怎么还回来了?”
“你的手不是废了吗?十年,够你拿得动筷子吗?”
“十年?”龙吟轻轻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这十年,什么都没做?”
那人看了看龙吟左手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根树枝,似乎就是随意从路边折来的,不以为然地笑笑,又想开口嘲讽些什么,龙吟却忽然打断了他。
“将死之人废话不用太多。”龙吟淡淡道,“让我看看你的剑。”
那是惊世骇俗的一剑。
比出云破月还要美,没人能想象的到那剑客左手一根浅陋粗糙的树枝,是如何能爆发出那样绵延不绝而声势浩大的萧杀剑意的,刹那间红尘激荡,又陷入一片空茫的寂静之中,苍龙徘徊长啸,鼻息喷吐出雷云,天地之间顷刻落下渺渺雨水来。
碎梦手里嗡鸣的听雷刀都安静了下来。他想,龙吟,又要凭着这一剑重出江湖了。
他们二人没有收拾残局,而是一道回了谪仙岛。龙吟在消失十年之后再次现身,一剑血洗乌衣堂据点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但引起这风浪的中心人物现今正坐在吟风崖上,手边放着新酿的万象皆春,雪白的发丝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
碎梦盯着他看了半天,几次欲言又止,一腔酸涩的情感压在心口,连这重逢时刻的气氛都变得沉重起来,是龙吟率先打破了沉默。
“仇人,我替你杀了。”龙吟捏捏他的后颈肉,平静地说出一个让他神魂一颤的时间。“十年前。”
“乌衣堂多年布局,不是你我二人一时能破。不过是替你处理了你的私事,倒也不算亏。”
“你的手……”碎梦听不进其他解释,只想拉过龙吟的右手仔细看看,又觉得这样未免太唐突,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让我看看好不好。”
“右手废了。”龙吟笑着抬了抬手腕,那截腕骨不自然地垂着,似乎是使不上力,“不过给你擦眼泪,还是够用的。”
碎梦沉默地偏过头,龙吟听见他似乎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才敢开口说话,声音透着一股不顺畅的干涩,像是大雨临近前闷热的低空:“龙吟,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入魔之后,我清醒的时间很少。”龙吟沉默了一下,淡淡地开口,“那命蛊封住了我全身的经脉,随时都有逆行爆裂的可能。吟风崖下有间不为人知的石室,我……在那里待了很久。”
“那十年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练剑。右手废了,就改用左手。”龙吟说,“就是为了等破境那天,能否借着惊雷剑势试着冲开命蛊。”
“混沌了将近十年,没办法出去找你。”龙吟垂下眼睫,“我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信,但没能寄出去。”他顿了顿,又自嘲地笑道:“之前并不觉得,原来从吟风崖到天海阁,好远。”
碎梦简直不敢置信,他找了这么多年的人,原来就在谪仙岛?难怪没有一点消息……是龙吟自己,他入魔自囚,又有谁能知道?他的蛊,他的心魔……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十年,他一个人是怎样熬过那暗无天日的岁月的?春秋寒暑,雨雪风雷,他又是如何自度的?他有太多疑问,太多心疼,太多不敢细想的软弱,生成一张严密苛刻的网,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在那一刻根本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