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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江廉之死(一)

 

弯月如镰。

割开了重重云层,泄落出惨白月光。

马车疾驰声划破了皇都城平静的夜。

马夫满头大汗,不顾马车颠簸,执着鞭绳不停着抽打着身前列马。马蹄交错,沿途扬尘而过。

灯火通明的江府,家丁数人提灯候在府门之外,翘首以盼。

直至马车停靠在府门前,家丁们围向前去落梯掀帘一气呵成。

江家府管大步疾走而来,也顾不得规矩礼节,火急火燎的从马车中搀扶出了身着锦衣的白发长须老者。

“院首大人!刻不容缓呐!”

还未等医修院院首喘口大气,江家府管连搀带架的挽着他往府内赶去。

风过茂树沙沙作响。

满庭火烛也驱赶不去天降的阴寒。

诺大主寝院里齐齐站满了府邸中的所有人。

主路两侧为前排者,手举火把。侍人家丁屈身在后,人们神情凝重,将头垂得很低,不敢言语。整个院落中只闻火焰焚燃的跳响,沉静得可怕。

主寝阁门前并身站着两个身量相当的年轻男子。

一人精壮挺拔,身着暗红锦袍,冷静之色刻画在他的眉目之间,一时封锁住了那双瞳眸中的邪气。

一人修长显骨,身系雪色毛领披风,清冷神情下是如止水般的心境,寻不出一丝悲愁表露在面。

见院首被搀扶而来,二人同时抬手作礼。

江还晏尊呼道:

“院首大人。”

院首应礼颔首:“郡执督大人,江大公子。”

随即不待,寝阁大门被推开。

白发苍苍的院首跨门而入,身后一红一白二人紧跟其后。

寝阁里弥漫着刺鼻的草药味。

一排药炉中屡屡气雾升腾,将整个寝阁都蒸得发热。

繁丽床榻旁,江昭迁负手静立一侧,他身前匍匐跪着两名身着官衣面露怯色的中年男人。

一官衣男人侧眸见院首走近,慌乱失神的跪步向前道:

“老师!学生无能!”

另一人稍许镇定,直起身拱手作礼肃然言道:

“老师,我们始终查看不出江大人是身患何疾,一直以心肺患调养。然而病情越来越重,现已无力回天……”

这是医修院院首最得意的两个门生,医修院官阶仅次于院首的医官。院首并未出言责备,只是挥挥手让他们退避开来。

院首白眉拧皱,掀袍走近床榻边。

被褥下的江廉已是瘦骨嶙峋,彼日俊显的五官此时尤为狰狞。

凸暴的眼球就如即将夺眶而出,满布的血丝让眼白看上去近乎于红色。

干裂的嘴唇微开,吃力的喘着气。

“江大人。”

闻院首轻唤,江廉恍惚转动瞳眸,直勾勾的望向他。嘴唇微动着,却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字。

院首扬手示意,两名学生赶紧备齐器具前来一旁助执。

良久。

三人紧迫的动作忽而停滞,两位医官默默将器具收纳。

只见院首整盖好江廉身上的被褥。

而后起身退步。

年迈的身体行动缓慢,院首颤抖的手臂支撑着跪在地上,朝床榻深深一拜。

“趁江大人还有意识,诸位大人,行临身之仪吧。”

两位医官赶来搀扶着院首起身。

接下来是江家内事,他也不便多留。礼过后便朝门外走去。

“院首大人,这到底是什么病?”

江昭迁的声音响起。

院首摇了摇头,长叹一口:

“江大人身上的病,究不出因果,查不明所以。恕老朽无能。”

医官们离去。

沸腾的药液冲顶着壶盖,碰响阵阵。

江昭迁一一提起药壶,将小炉上的烈火浇灭。

水与火相接触的一刹那间,漫起一团冲涌的白雾,四散升腾。

“誉清。去予家主行礼。”

江昭迁平静的唤令着儿子。

江誉清步步试探,走得不快。他鲜少进入家主寝阁,对这里并不熟悉。自踏入寝阁大门后,他的行动一直是小心翼翼。

他伸出手,举在身前,依靠触摸去辨别方位。终于在触及床帷时,江誉清掀起身前衣袍,双膝落地。

他双手抵在额前,沉身叩首。

江昭迁来到江还晏身前:

“还晏。你可还有话对你父亲说?”

“父亲不希望我看到他现在的模样。”

江还晏离得很远,他镇静得犹如一切皆为身外事。他掀起前襟跪身在地,重重的叩下了三次首。

在他直挺起身时,邪眸淡薄,寻不出一分悲念。

他无言出口,只是静静的跪着。

窗隙投落下斑驳月光。

江廉凸睁的眼,死死的盯着窗隙间的月。被褥一侧,他伸出了皮包着骨的手,颤颤巍巍的高举起来,指向窗外。

江昭迁顺着江廉所指,似是意会到了什么。

“你们下去吧,我与家主,还有话说。”

门闭声响起之时,空旷的寝阁里只剩下两个人。

江昭迁一步步走到窗台前,将狭小的窗隙推开。

寒风灌入了被药汽蒸得滚烫的室内,牵起了床幔的流苏。

江昭迁避身开来,好让床榻上虚弱的男人能清清楚楚看见窗外的弯月。

“月……”

极致沙哑的声音伴着虚弱的喘息而起。

那双狰狞可怖的凸鼓双眼,此时浸满了湿润。

江昭迁依旧平静无波的负手而立,只是冰寒的眼中掺杂着道不明的情绪。

他与江廉一同望月。

久久,忽而启声:

“你说,月儿是在黄泉路上等着你,还是在世间的某个角落等着我?”

“月……月……”

滚烫的泪滑过逐渐冰冷的皮肤,他嘴里念着一个字,反反复复。直至喉咙深处再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剩下一丝连贯的气息,只出不入。

江昭迁走近江廉身旁,俯视着江廉的眼中终于透出了若有若无的伤怀:

“你不在了还有我。我不在了,还有月儿的孩子们。总有人为她守着江家。她若回来,就还有家。”

干枯的手缓缓放落。

凝视着月色的瞳孔逐渐涣散,逐渐无光。

含带着唯一眷恋的热泪落进了他杂糅着银丝的发间,再难寻踪迹。

江廉死了。

朝堂之上那只遮天巨手一时间顷刻崩塌。

迎来的并非是重见天光——而是新的掌困。

江廉的时代毫无预兆的画上了句号。

江还晏的时代。

才刚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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