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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丝龙息流淌入百穴,李长安舒服的长叹出一口气,积攒在体内的丹药也融合进四肢百骸,周身经脉壮如山河。
看来不需要宋老道辛苦炼丹了。
李长安心念一动,再睁眼,面前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繁花盛景。
这个感觉再熟悉不过,神游出窍。
脚下是长安城。
低头看去,皇宫正门城头,有一老者撑伞而立。
绵绵细雨,冬去春来。
半个时辰前,皇宫内鼓打二更,老人搁下笔将信笺折迭,端端正正摆在书桌上,走出房门前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柄倚在门边的墨黑油纸伞。
今夜风声喧嚣,寒意湿冷,衣着单薄的老人沿着清冷幽暗的宫道缓步前行。
当朝天子勤政节俭,皇宫内除却几条主要轴道一律不掌灯,每逢入夜,倒显得皇宫外的街巷闹市格外灯火通明。
走到神武门时,天公不作美零星飘起了雨雪,老人撑开伞,放缓了脚步,记忆好似也随着飘零的雪花一点点浮现出来。
神武门兵变。
这几个字放在十年前还是人人噤若寒蝉的忌讳,如今却成了那些文人士子拿来讚颂帝王功绩的诗词文章。都说官场仕途如履薄冰,帝王将相之路又何尝不是如此。稍有行差踏错,这些所谓的歌功颂德便成了千古骂名。
老人低头望着脚下的路,低声呢喃:“真相,永远只有少部分人知晓……”
风声渐小,雨雪渐大,打湿了老人的鞋头与大半衣摆,撑伞的手已被冻的通红,老人却仿佛不知寒冷,缓慢走上了皇城正门,立在城头上凝望脚下一片万家灯火。
胸口一阵绞痛,老人细不可闻的皱了皱眉头,侧目瞧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人影。而后默然收回目光,舒展眉头,来的还不算迟。
来人迟迟不开口,只是与老人一同并肩遥望。
雨幕下的长安城夜景,美如画卷。
老人目光中满是眷恋,却并无不舍,良久,他平静开口道:“他最后可有遗言?”
从武当山神游出窍而来的李长安如实道:“无话可说。”
这个藏在龙椅背后几十载,素来不苟言笑的影子宰相竟是笑了,“是他的性子。”
李长安莫名有些恼怒,扭头瞪了一眼。
头上青天有神明,黑伞遮顶,离经叛道。可那张终年遮掩在黑伞下的苍老脸孔此时映着满城灯火,竟是无比鲜活。
世人常道,好人未必有好报,恶人却终将得恶果,但眼前这个老人于李家而言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于姜家而言却是忠良之臣,即便苍天有眼,又该如何断定此人善恶?
老人对李长安的神情视若无睹,自顾自道:“我素来不信天道一说,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却是深有感悟,我以薛李两家换取江山甲子太平,便落得父子反目成仇,阴阳相隔。不过白发人送白发人,老天倒也待李惟庸不薄。”
李长安冷笑道:“原来你也会说几句人话。”
老人自嘲笑道:“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长安余光瞥见老人原本苍白的嘴唇逐渐转入紫黑,默然无言。
她本该亲手杀他,一剑一剑将他的骨血慢慢刮下,以慰藉剑门关下五万英魂,可老天没给她这个机会。
老人咳嗽了一声,带出一口含着血腥味的浊气,轻声道:“如今长安城没有你的仇人了,剩下的都在北契王帐,就算老夫不算计你,这一仗也避免不了。李长安,你若守住中原西北,李惟庸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绝无怨言。”
李长安神色复杂,没有接话。
老人迈出一步,倚在城垛边,一手轻轻抚在青石城墙上,抬头望向那条灯火灿烂的御街,嗓音朦胧道:“当年,老夫便是在这里拦下的武陵王,犹记得那女子鲜衣怒马,气宇轩昂半点不输男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比起当今陛下尤为胜之,可在老夫眼里偏偏就差了那么一丁点。世人皆道那女子迟一步便输了一辈子,殊不知那日她并未来迟,而是早到了一步啊。”
正因早到一步便背负了逼宫造反的罪名,若非当今天子念及手足旧情,龙恩浩荡,姜凤吟早该死无葬身之地。可谁又知晓,那个当年给姜凤吟传去口信说皇子中有人图谋篡位的人原本便是李惟庸安插的谍子?
李长安负在背后的拳头捏的指节发白,尽量平静道:“李惟庸,你不该就这么死了。”
死的太便宜了。
老人坦然笑道:“罪在千秋,功在当下,古来成大事者皆是如此。”
李长安吐出两个字:“疯子。”
老人竟是开怀大笑,收起黑伞,任由雨雪淋湿衣衫,双手迭放在伞柄上,倚伞而立。笑罢,老人静静俯视脚下灯火,平淡道:“天奉年间盛世璀璨,人才济济,帝王公卿必定名垂青史,李惟庸可否有名在册已无关紧要,守了一辈子,如今隻想再多看几眼罢了。”
李长安神情平静,默不作声,似是对这个以一己之力撑起江山盛世的老人最后一丝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