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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元浅月的时候,她坐在太阳底下,十五岁的年纪,像个被阳光要晒化了的雪人,连呼吸都是轻不可闻。
她从梦里醒来的时候,看见他,没有紧张,没有怕生,甚至没有波澜,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上一次与她相见只是相隔不到半年,此刻他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那个怯生生躲在昭成慈腿边露出半张脸的孩子,在母亲怀里咬着下唇撒娇讨糖的少女,好像尽数在面前这个阳光下坐在躺椅里微合着眼的少女身上淡去了。
就像在烈日底下一张白纸上的水泽,渐渐淡去无踪影。
她听到谢秉城提出退婚后,知道谢家要与她划清界限,抹杀掉她在凡尘俗世里最后可以投奔的去处时,没有气愤,没有怨恨,没有起伏,只是立刻接受了这一切,语气礼貌而温和,轻声地说道:“行吧,大门在那里,自此以后,你跟我元浅月一刀两断,我们两家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其实他也知道,元浅月不会恨他,他在阳光下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久,只是想听她打断他,骂他,憎他,或是哭泣发泄,他想让这遭逢大变失去双亲的孩子,流露出一点不一样,证明她尚且还有活泛生气的情绪来。
但在失去至亲们,又遭遇退婚,接连受到了两次变故后,十五岁的元浅月什么都没说。
她倚在躺椅上,晒着太阳,苍白的脸上连唇色都几乎透明,黑发衬得她的肌肤消瘦病态的苍白。她只是流露出疲倦的神色,慢慢地合上眼睛。
她太累了。
如同炼狱一般可怖的场景里,冻土冷硬,尸骸遍地,血池腥重。
面前白衣凌然,不染尘埃,仗剑而立的剑尊,恍惚间又与过去那个咬着下唇躲在母亲怀里撒娇的纤弱少女,重迭又分离——以至于谢秉城几乎分不清自己面前站着的人,是否只是他的濒死前的幻想。
元浅月站在他的面前,语气坚定,平静而温和,一字一顿地说道:“谢秉城,我从未因为你退婚之事有过恨意。你堕魔后滥杀无辜,伤害凡人,我今日斩妖除魔,一切所为,皆是问心无愧。”
她从他的胸口重重地抽出剑锋,他的手指无意识收紧,立刻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九霄在她手中灵巧地一转,在地上溅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像是开至茶蘼的殷红梅花。
她这一剑干净利落,贯穿了他的妖丹,将它击得粉碎,九霄灵力蒸腾,驱散了他周身的魔息,纵使大罗神仙降世,再有什么通天之能,也无力回天。
谢秉城颓然跪倒在地,看着她,咳出一口血来。
前尘往事里,那个阳光下脆弱又疲倦的少女现在已经出落成了傲视群雄,凌绝天地间的剑尊。
谢秉城抬着头看着她,在成为魔族后失去的喜怒怨憎此时尽数归来,这些陌生的情感像是潮水一样将他吞没。他艰难地挪开目光,看了一眼旁边的南锦屏,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即使他在这濒死一刻,再度拥有了凡人的神智,记起了前尘往事,他也不可能做出伤害瞳断水的事情,更不可能怨恨瞳断水。
在那妍丽的绝色皮相下,是勾魂的美丽,她的魅力足以征服苍生,一笑倾城,足以让人心甘情愿为她而死,为她万劫不复,无关是人,还是魔。
从见到瞳断水那一刻,他的一切都已经被她占据,虽万死,虽有悔,却没有一丝恨。
谢秉城微微合上眼,却忽然一个激灵,似乎是回光返照。
他忽然支撑着,直起身,朝元浅月断断续续地说道:“浅月,去佛佑寺,去找一个叫灵通大师的人……你父亲元朝夕为了你,曾经私底下找过他,要他对你用招魂镜……他或许知道些你的事情……”
他的话随着最后一口猩红鲜血喷涌而出,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听到这话,元浅月心中一惊,脸色一变,立刻伸手要去扶他。
谢秉城拚着最后一口气,往后一避,气息微弱地说道:“浅月,别脏了你的手……”
元浅月如遭雷击,伸出的手僵在原地,脸上神情复杂,悲恸又黯然,沉默着还是扶住了他。
谢秉城面如金纸,见她还是执着地扶住了自己,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手,谢秉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气若游丝地说道:“浅月,你还是这样——”
气息渐渐地弱了下去。
元浅月看着他合上双眼,随着他的死去,他的身体慢慢地化作飞灰,直到地上再无一物。
此刻,她收回手,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悲从中来,垂首收敛眉眼,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一路走好,秉城哥哥。”
由人成魔的人,牺牲了自己的灵魂,才能结出妖丹,获得漫长的寿命和妖身,他们没有魂魄,更没有来生。
他们是彻彻底底的死去。
从此烟消云散,于这天地间再也寻不见。
元浅月静默片刻,即使知道自己这是徒劳无功,还是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曾经在桐家时学过的往生咒。
等到往生咒念完,她这才转身离开,朝玉临渊和南锦屏走过来。
看见她脸色不好,玉临渊平静地看着她,轻轻地唤道:“师傅。”
南锦屏也走了过来,她看了看那边谢秉城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元浅月,两隻手手指轻轻地握紧,慢慢地摸过刚刚被咬的见骨的指节,伤口立刻愈合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