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冗长的回忆、复杂的纠葛,多年前令我曾深受触动的一切,顷刻之间,都在我头脑中被具象化,然后成为一张张飞速跳动的幻灯片,不停地切换再切换,重叠再重叠,直到那天——我和于藤被秋雨滞留在车站下,望着我们紧握交错在一起的湿漉漉的手。
结果尘埃落定。
恰好此刻,我的意识也回笼,重新将视线聚焦在伫立于我不远处的,正和甜品店店长谈笑风生的那个桃花眼女人——
是符椋。
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而她,也已然注意到了我。
“…好久不见?”
符椋挂着幅度完美的笑容向我走来,那冷淡低调的打扮风格,看起来还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除了明显变多的皱纹。不过这仍然没有为她带来沧桑,而是加深了她的稳重气质,更让人容易神往了。
然而,比起我和她之前有过的美好,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才更加记忆犹新。因此,我非常想要就这么丢下没动几口的心爱的食物一走了之,一如当年的离别。
但我最后还是没忍心这么做。这并非说明,我多么多么想和符椋叙旧,乃至…旧情复燃。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了,我长大了。而长大,也意味着我需要学会面对过去的不堪。尽管遗忘也同样是自由的一种方式,然而,选择坦然接受,更是一种勇气的象征。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符椋算在其中。她是我心里一直以来的一根刺,我早就发现了,却在退缩,后果便是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心无休止地隐隐作痛。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许多人被禁锢于学校那四角天空里久了,就很容易被新鲜陌生的事物吸引,我也不例外。我被符椋勾住,早早地就陷入了成年人的虚情假意里,以为那就是一辈子。直到新鲜感消失,我才慢慢明目。我知道,我对她的或她对我的爱的面积,都无法保持二分之一的恒定,更何况还掺杂着谎言。
可我也很清楚,从前的苦楚让我学会的,只是不要对别人乱发脾气,以及忍耐,原谅,沉默再沉默。
我的余光注意到她停在我桌对面的空位,用手背轻轻敲了下桌面示意我,“这里有人吗?”
我稍稍愣神,然后摇头,勉强回以微笑:“没有。想坐就坐吧。”
尽管我对符椋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可还是耐着性子,吃了一口桌前的甜点,说:“我记得你不爱吃甜食。”
“现在喜欢了。毕竟,人…总是会变的阿。”
我皱着眉,心里很烦躁,于是本能地避开了她直勾勾和我对视的眼神。
她还是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细微的变化,却没有闭口不谈,直接说了出来:“…还在对之前的事心存芥蒂吗?”
“没有,你看错了,”我下意识地辩解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没什么好翻来覆去再说千百来遍的,你说是吧?”
“可是…我还是放不下。”
我把捏着盛满奶油的汤匙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接下服务员递来的甜点,没有吃,也不再看我,而是凝望着旁边单薄的玻璃壁外,雪纷纷而落的场面。
青空白日中朦胧的雪像被撕碎的纸片一样薄,显然是刚下没多久的。小巧玲珑的雪花轻飘飘地漫天飞扬,落在玻璃上,活像被贴了窗花,提前贺了新春。
“嗯…今天,是初雪呢。”
“权当我们之间的重逢,只是为了迎合这场盛大的冬雪好了。”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雪了。”
我和符椋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她问了我为什么决定留了长发,也许是记起了我曾给她看过的我几张为数不多的童年照,都是短发。我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缘故,应该是发现好扎发型吧。
于藤过去很爱帮我梳头,刚辍学决心去做模特赚钱的几年里,对打扮方面越来越敏锐,常常忍不住拿我练手。我习惯了,自然就这样了,尽管现在于藤不做模特也有好几年了。不过,我没告诉她这个。
提起于藤,我总是忍不住感慨,漂亮的人走在哪里都是遍地黄金的。她做了模特有些钱后,对我一声不吭地又偷偷组了个乐队,名字就是当初和她那前女友再遇到的酒店——blissful,有些名堂后才敢跟我说这件事。
最让我不爽的一点是,程颐然赫然在列。她解释说只是可怜她才拉她进来的,还有一点是当初不怎么能找到合适的吉他手。除了一些必要的事,她保证会好好跟对方划清界限的。
到现在,她的乐队事业倒是如日中天,blissful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流行乐队之一,作为队长主唱长相还那么优越的她更是风光无限,债务也悉数还清。但是,我们也因此变得聚少离多,上一次见面还是小半个月前的冬至。
符椋又问起我的工作,我告诉她说毕业后当了几年老师,不过后来觉得志不在此,便辞职做了作家。除了一开始受挫,后面就越来越顺利了。我又反问符椋在做什么,据我所知,她已经好久没出过书了。
言及此处,符椋意外坦诚,再次跟我讲起了她初恋。
那初恋是她的青梅竹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一直在一起,连上的学校也是。她们在相处过程中不断意识到彼此是不可多得的ulates,便自然而然地互相吸引了。但是,符椋的父母却因为她舅舅也恰好是同性恋,结果被对象骗钱骗感情最后自杀了所以就变得非常歧视,肯定是不支持她们的。我也终于恍然,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而某天她们的地下恋情被发现后,她父母就开始拆散她们,甚至做了一些很极端的事情,初恋受不了也选择了自杀。她家挂在客厅里的那幅夜鹰,是她初恋最后的遗作。
“做回了画家,”她没什么语气变化,“写书是因为自己想逃避现实,并且因为我初恋的事,我爸妈他们也不支持我继续做这个。不过,前几年我爸妈他们意外出了车祸,抢救无效去世了。”
“如今,我开始尝试着不再那么懦弱,接纳以前的不幸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余惊讶在心中起伏不定。
突然间,我的手背上传来一阵冰凉,是符椋。我下意识地想要抽走,可她却很坚定,握着不肯松,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像在小心翼翼地挑逗我,带给了我强烈的被侵犯感。
“…林雀,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变得不再那么低沉,尾音拖得很长很长,令我不安地打了个寒颤,“我想要改变的信念,其实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你。”
我感受到她的情绪随着动作的密切而不断激动,强烈的心跳,似乎也传递给了我,让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三十多年来,鲜少有人真正地在我生命的激流里活下去,可你,在我心里一直生生不息。你能明白这个感觉吗?”
骤然间,有场看不见的暴风雪在我心头呼啸起来,而怎么也停不了了。
“可是,”阖眼深呼吸一口,我的心情还是渐渐的被强逼着平复。我默默把手抽回来,平静地和她对视,“为什么是我呢?”
尽管我其时大概看起来仍旧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而我的内心则在冷笑,冷笑符椋向我释出的这份迟到的天真烂漫——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以为我是那个她随意勾勾手指,便无论如何都会凑上去的孩子吗?
一切徒劳的重蹈覆辙,都是在经受西西弗斯的苦役。
“我现在过着的生活,每一天都很幸福:既有我喜欢的人,也有喜欢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