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八月的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月桂的芳香,炎热的夏季刚刚过去,成熟的果实便沉甸甸地挂满枝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摇晃着从喧闹的文德殿逃出来,身体内散发着酒的热度,杜景之在触及殿外染满花香的清凉空气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谓的琼林宴不过如此。杜景之一面藉着夜风吹散酒意,一面欣赏着月光灯影下婆娑的花色石姿。耳畔似乎还响着觥筹交错的声音,像要刺破脑膜般一声高过一声的贺喜及夸耀声还残留着回响,杜景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其实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走进御花园,在很久之前,李崇义就曾经把杜景之装扮成太监的模样悄悄弄进宫里来过。虽然那次是在白天,但心中按捺不住的忐忑和不安让杜景之无法细细观察传言中神秘而又美丽的禁宫。跟着李崇义像作贼一样地潜入,在御花园人工开凿的池塘边远远地窥视。说是只为了看他一眼,但当他真地显身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时,杜景之的心里就像被凌剐一样的疼痛。看着他露出温柔的笑容,搀着大腹便便却依旧美丽温婉的妻子在池边散步,杜景之捂住嘴几乎要叫出声来。无法忍受再多看一眼,杜景之拉着兴致勃勃的李崇义匆匆离去。
月儿冷冷地挂在树梢,从傍晚开始的飨宴还在继续着,有着帝王的特许,每年一次的聚宴可以让大家畅饮通宵。顾及团圆之意,每年的赐宴都放在了八月十六。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杜景之觉得很不适应。
今天是八月十六了。杜景之抬头望着那轮明月。虽然是十六,可月轮却格外的圆。月光盈盈照亮了天地,也黯淡了天际的群星,但看着它,却有一种孤寂的感觉。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景之轻笑了声,「只可惜,没带只酒杯出来,不然的话,景之可以邀你共酌,也省得你如此孤寂冷清了。」
秋风习习,拂动树枝。不知不觉,又来到上次见到李崇恩的池塘边。在池边挑了块青石坐下,靠着微露凉意的石块,杜景之痴痴地看着夜风吹皱一池碧水。
「如此良辰,为谁叹息为谁愁呢?」
杜景之一惊,循声望去。不远处,高耸奇石的阴影中,似乎也坐着个人。
「你别怕,我正一个人喝着无趣,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来。」人影晃动,一手持杯,一手执壶,从石影中走了出来。
「殿……殿下……」杜景之愣在了那里,心漏跳了半拍。
「你认得我?」那人噫了一声,「但我似乎以前没见过你。」
「何须认得,除了皇子,谁还有资格穿绣了五爪金龙的黄袍。」杜景之苦笑了一声,「皇上只有三位皇子,九殿下和十六殿下年岁尚幼,剩下的也只有当今的太子殿下了。」
李崇恩笑了笑,在杜景之的对面坐下:「好聪明的人。」上下看了看杜景之,又道:「看你的穿着,应该是今年新中的进士。能进宫参加琼林宴的,也只有进了头甲的人。如此出众的人物,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让朝堂震惊不已的状元郎杜景之吧。」
「是,正是微臣。」杜景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微臣杜景之,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了!」李崇恩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听左丞相谈起过你,一向眼高於顶的周相居然会对一个刚弱冠的年轻人赞赏有加,称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还说你的才智在百官之上,将来必成国家扛鼎之人,本来我还不信,今日一见,倒是信了几分。」
「那是周相爷谬奖,景之何德何能,怎敢与诸位朝中股肱相比。」杜景之垂下头,避开李崇恩探寻的目光。
「杜状元……」李崇恩迟疑了一下,「我们……以前可曾见过面?」
「微臣祖居杭城,去年此时才到京城,当然无缘与殿下见过。」杜景之心头一滞,胸中酸苦,五味杂陈。
「我想也是。」李崇恩笑了笑,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不知为什麽,见了你,竟然会有种熟悉的感觉。」说着,从壶中倒了杯酒出来。
「来,陪我喝一杯吧。」
「微臣不胜酒力,所以才会在宴上中途溜出来。殿下,请饶过微臣吧。」
「是吗?」李崇恩收回手,一饮而尽,「那就算了。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也就行了。」
杜景之偷眼看着李崇恩,见他虽然面带微笑,但眼底眉梢却分明蕴着愁容。一时隐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似乎有心事?」
李崇恩没说话,只轻叹了一声。杜景之也不再问,只默默在坐在一边,看他一杯一杯地向喉中灌酒。四周微风拂动,只听见树叶交错的轻响与偶尔清澈的虫鸣。杜景之看着月光下李崇恩的侧面,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就这样坐一生,其实也很不错,就好像是回到了一年多前二人在杭城对酌的时候。崇恩两个字在喉头滚了又滚,却怎麽也叫不出声。
「其实,我心里很烦闷。」李崇恩突然开了口。「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麽,这一年以来,我时常出去寻找,却怎麽也想不起来丢了什麽,要去哪里寻去。」杜景之心头猛地一跳,却听李崇恩继续说,「却是找不着,心里越是焦急,越是焦急却越是想不起来。」
「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李崇恩笑了笑,转头对杜景之说,「状元,这些话我可从来没对人说起过,今天喝了些酒对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去。」
杜景之掌心出汗,强忍着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刚刚微臣只是陪殿下赏月喝酒,什麽也没听到。」
李崇恩吁了口气。「这就好。我信得过你。」
「殿下……」过了半天,杜景之说,「天晚了,您还是回宫去吧。太子妃……她见不到您,会担心的。」
李崇恩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更见阴郁。
「您怎麽了?」觉察有异,杜景之问。
「自从生了非离,她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请了无数太医看过都没起色。樱妃娘娘也来瞧过了,说是她的心脉先天不足,生孩子伤了元气,回天乏术,应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李崇恩怅然地说。
「是这样吗……」杜景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麽。「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妃应该会没事儿的。」
「她真是个傻女人。」李崇恩掌心遮住脸,「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适於生孩子,却偏偏瞒着所有人,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有没有子嗣又如何,居然为了那种理由连命也不要了。」
「殿下怎麽能这麽说呢?能为心爱的人留下血脉而死,太子妃就算走了,也一定非常安心和满足。」杜景之咬着唇,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皇长孙可是两个人的血脉,也是太子妃可以留下来与殿下相守的纪念。殿下您也不必太过悲伤。」
「我对她还不够好……」李崇恩又灌了一杯酒,「总之,是我亏欠了她的。」
「能得到殿下的真心对待,太子妃一定觉得很幸福了。」看着李崇恩一杯杯地灌着酒,杜景之忍不住出手把酒杯夺下,「殿下,别再喝了。酒入愁肠愁更愁,你这种喝法马上就会醉的。」
「醉了的好。」李崇恩索性把壶嘴对着口喝了起来,「醉倒了,什麽事儿都不用去想了。」
「那是逃避!」杜景之伸手又去抢酒壶,「酒醒之後,该要面对的事情一件也少不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就算太子妃不测,以您的人才身份,再娶十个百个也不成问题。您不是这麽懦弱的人,需要靠酒来麻醉自己吧。」
「你说的这是什麽话!」李崇恩大怒,一手把酒壶扔进池塘中,溅起一大片水花。「你当我是那种可以随意的无良男人吗?叫女人从一而终,自己却妻妾成群,左拥右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