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但凡她的父君真的了解她一点,就该知道,她做出不出来那样荒唐的事。
沈瑱被问得哑口无言,在她的目光逼视下,眼神竟飘了飘,有一瞬间不敢与她直接对视上。
他当时的确觉得她行事荒唐,为了儿女私情,完全抛却了身上承担的昆仑责任。他震怒,失望,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找到他们的当日便钳制住殷无觅,手掌已贴在他心口,想要将神女仙元从他体内逼出。
可对上殷无觅那一双渴求的眼,他心中的愧疚又一次占据了上风。沈瑱实在做不到亲手从他身上挖出仙元,断绝他的希望。所以,他最终默许了沈丹熹的做法。
这个默许里,夹杂了他的私心纵容,所以沈瑱也没有了理直气壮的立场再去指责她的过错。
一次纵容,便有了以后的次次纵容,直到今日。
沈瑱沉着面色,指尖轻点桌面,放缓了语气,“过去之事,已成定局,不必再提。”
沈瑱方才一瞬的眼神闪烁,沈丹熹看在眼里,她心中忽而生出怀疑。
她的父君是真的没有察觉她被人夺舍吗?还是说,他其实早就已经察觉了,只因他更喜欢穿越女,所以选择了无所作为,任由她被人占去身躯?
这个怀疑,比沈瑱没有认出她被人夺舍,要更加令她伤心,也更加令她绝望。
沈丹熹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念头,不想再继续增添自己魂上的怨气,总归眼前的沈瑱,早已不是值得她依赖和信任的父君。
“为何不提?”沈丹熹偏是毫不退让,“我知我过去荒唐,父君亦觉我过去荒唐,我如今所行之事,就是在斧正过去的荒唐,父君为何不肯?”
沈瑱被她一句句质问也逼出了一点火气,他皱着眉,将火气敛在胸口,沉声道:“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而非仅凭你‘今日爱,明日又不爱了’的小性子,凡人尚且视婚姻为大事,这是契!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父君既道这是契,那我身为契约的一方,当然有权力决定这契要不要继续存续。”沈丹熹站起身,直视着沈瑱道,“这是我的婚姻,我想我应该能凭自己的喜恶决定,与我相伴一生,相守永世的那个人是谁。”
“当然,父君若当真如此在乎昆仑的脸面,大可下一道法旨,昭告天下,剥夺我昆仑神女的身份。”
这一句话说得太重,叫立在昆仑君身侧的宋献都变了脸色,忙劝说道:“殿下,主君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千万莫说气话。”
“我没说气话,我是认真的,解契是认真,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沈丹熹泰然道。
她知道沈瑱不可能仅凭一道法旨便剥夺她昆仑神女的身份,她生于昆仑,长于昆仑,聚昆仑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得神女名。
并非因为她是沈瑱的女儿。
“父君不答应,那我只好请出母神神印,亲自上书天帝,请下契心石,希望父君不要怪我冒犯了您的权威。”
四水女神闭关之时,将自己主掌的神印交予了四位水君,用以管理人间河川,神印当中留有她母神意志。
沈丹熹不信,她的母神也要维护这么一桩建立在她的牺牲和奉献之上的婚契。
沈瑱被她气得额上青筋直跳, 早已没了往日不动如山,凛然威肃的仪态。他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儿,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让他意识到, 她的桀骜难驯, 不可掌控。
短短一月, 她前后的变化天翻地覆,让人想要忽视都难。
沈瑱怒道:“沈丹熹,你的母神正在经历命劫大关, 你拿此等烦心之事去惊扰她, 要是出了什么差池, 你可承受得起!”
沈丹熹垂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魂上的怨气随着她起伏的心境而翻涌, 几欲从她瞳孔深处喷涌而出, 沈瑱说的她当然知晓,要拿母神的安危来逼迫他, 沈丹熹亦不情愿。
可她不能表露出任何退怯的心思, 否则只能任他拿捏,沈丹熹强硬道:“如若父君允了,我自然无需去惊扰母神。”
沈瑱与她对视, 被她眉眼之间隐约透出的戾气刺得微微眯眼。
父女二人相对而视,彼此都不愿让步, 殿中气氛紧绷到极致, 昆仑山中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幕又开始阴云密布。
感觉到骤然降下的气温,沈丹熹偏头往殿外望去一眼, 寒雾从地面升腾,再次笼罩住殿外群山。
沈瑱以前很少会放纵自己的情绪左右昆仑神域的气候, 她记得他以前说过,四季轮转,当顺应天时,若因他的情绪使得天气变幻无常,会影响山中生灵。
她以前就算真惹得父君动怒,也从不见窗外气候颠倒,飘落雪花。
可现在自她回到昆仑,与沈瑱不过面对面见过两次,便两次都将他气得落雪,也不知是自己气人的功夫见长,还是她的父君自制力减弱了。
正当两人僵持之际,殿外传来侍卫通禀,“主君,阆风山主前来求见。”
过了好一会儿,沈瑱才揉了揉额角,说道:“让他进来。”
侍卫领命而去,片刻后,殷无觅随着侍卫进来殿中。
沈丹熹暗暗蹙眉,她原以为殷无觅前来是来阻止她解契的,没想到殷无觅走来殿中,将袍服一撩,向着沈瑱跪地叩首,说道:“恳请父君依殿下所言,请下契心石。”
殷无觅进来殿中前,已在悬星殿外等候了片刻,虽听不见殿内的声响,可他也知道神女的打算,毕竟沈丹熹早就当众放出话来,要与他解契。
换做以前,他绝不会同意,但现在,他和薇薇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唯有请下契心石,让他们重历一番往日情谊,也许才能有所挽回。
看到外面忽然晴空飞雪,他猜昆仑君没有同意,才让侍卫进来通传一声。
殷无觅说完,殿中诸人都愣了片刻,沈瑱猛地一挥手,将桌上茶盘连带着煮茶的炉子一起撩翻在地,狠狠砸至他脚边。
气急而笑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得很,本座反而成了那个不是的人。”
殷无觅跪在滚烫的茶水之中,神情坚定道:“我求父君请下契心石,并非是想同殿下解契,而是想向殿下证明,不论殿下如何待我,我爱殿下之心,都绝无改变,求父君成全。”
他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再次叩首相拜,手指在沸水中被烫得发红。
沈丹熹听了他这话,反而将眉头皱得更深,唇角微瞥,眼中并不见喜悦。
在他们二人的坚持下,沈瑱没说同意,但也并不如先前那般激烈反对,只说考虑一下,满脸疲惫地挥袖将他们都赶出了悬星殿。
昆仑山上的春景再一次被掩盖入飞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