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节
“有啊,看在你说我是仙人的份上,要多少有多少。”卫卿仪吃饱了,托着下巴看着他吃,“吃了这么久,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巫阳舟胡乱摇头。
“这是白玉姜糕。”卫卿仪翻身从墙头一跃而下,轻盈落地。
她指尖探出一道灵光拢住巫阳舟的身体,感知片刻后稍有些讶然地挑起眉。
“小孩,你每天活得这么辛苦,却还是想活着,是为什么?”
巫阳舟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对布衣夫妻牵着一个男孩,欢声笑语远远飘过来。
他没听清卫卿仪的话,只是道:“我想要一个家。”
卫卿仪又买了一包白玉姜糕,巫阳舟一边捂着脸,一边本能伸手去接,她却又收回手。
“每天都给你一块白玉姜糕。”
话音微顿,卫卿仪又掏出一枚玉珠一般的丹药,却并未强迫他撒开手露出那张脸,只轻声道,“还有一粒幻形丹,要不要跟我走?”
巫阳舟根本没有犹豫,他跟她走。
他服下了那枚玉珠般的丹药,清清凉凉的,然后他的脸便发生了变化。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潮汹涌,他身边第一次这么近地站了一个人。
也是第一次,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
没有奚落,没有谩骂,没有殴打。
他甚至没有感受到饥饿,白玉姜糕的热度依旧残存在胃部,仿佛能够一直这样到永远。
阳光肆意倾落下来,不知是不是那一天的阳光太耀眼,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温度。
是很暖的,也很轻很软,漾着一点清甜的花香。
玄衣女子大摇大摆走在他身边,冷不丁想到什么,睁大眼睛问他:“都快跟我回家了,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不知道。”巫阳舟茫然,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那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自从有记忆便戴着。
他也不知道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但是莫名觉得它很重要,所以哪怕快死了都没想过用它去换吃的。
小小的圆玉上,刻着一个更小的字,小得不起眼。
“巫?”卫卿仪不必靠近,只扫一眼便看出来,“这应当是你的姓氏吧?”
巫阳舟把玉收回来。
他在想,如果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她反悔了该怎么办?
可她决定要带走他,便已经迟了。
这辈子都甩不掉他了。
那些晦暗如墨的情绪被他小心地藏好,从眼眶中溢出来的只剩下无害的忐忑,仿佛生怕她抛下他:“不知道,你会嫌弃吗?”
“当然不会了。”卫卿仪眯起眼睛四周环视一圈,“今天阳光不错,你看,那边还有一叶扁舟。这样吧,你以后就叫’阳舟‘,巫阳舟。”
说着,她又自言自语道,“阳关道,独木舟,日后你一片坦途,但也要记得独善其身。还真是个不错的名字,我难不成真是个天才?”
巫阳舟。
这三个字在他唇齿间无声流淌过一遍,像是一种烙印,深深刻在骨髓里。
卫卿仪陶醉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本尊就在自己身边,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连忙问:“这名字你喜欢吗?”
巫阳舟点点头:“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名字的人了。
他有家了。
卫卿仪笑笑,越琢磨“阳舟”两个字越觉得韵味悠长,半是玩笑半认真道:“顶着这样一个好名字,你以后一定要做个好人。”
后来巫阳舟无数次庆幸,他那时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以至于根本没有过任何忌惮和怀疑,就这样顺应着本能,稀里糊涂地跟着她回了家。
在后面那些不需要忍饥挨饿的日子,巫阳舟才逐渐明白,白玉姜糕是真的不好吃。
但是他还是爱吃。
因为她喜欢。
可他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他再也做不成好人了。
旧事(七)
在卫卿仪身边的那些年里,巫阳舟一直在学着怎么做一个好人。
就像是一柄利刃心甘情愿收归于鞘,他愿意在她身边做最听话最安静的影子。
但若是刀鞘没了,他收敛锋芒之后的那份沉默的好,还有谁会在意。
幻形丹对于寻常修士而言可遇不可求,可对于高阶修士而言,根本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在卫卿仪死后的那些年里,巫阳舟找到了无数种更好的遮掩容貌的办法。
但他还是想要那枚幻形丹。
他们明明说好了的。
怎么不知道哪一天起,突然就没了呢。
一千年过去了,巫阳舟却至今都忘不了。
那夜裴氏三百五十八人尽灭,他跌跌撞撞闯进火海之中,跪在尸山血海间,一夕之间天地骤变,他的世界仿佛彻底倾頽崩溃。
裴烬为何要这么做,那时的巫阳舟茫然地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后来岁月呼啸而过,巫阳舟想明白了许多事,却独独想不通这缘由。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裴烬的恨日夜滋长,逐渐深刻入骨髓之中,再也挥之不散。
——都是因为裴烬。
如果不是裴烬,他的生活还会和从前一样。
沐浴着晨光让裴珩教他习剑,之后吃上一口甜得发苦的白玉姜糕,再去卫卿仪房中找她要一枚幻形丹。
然后,如果能借着这个由头在她身边多待上那么一会,那就更好了。
哪怕只是坐着,什么都不说,也已经很好很好了。
铸成冰棺的那一日,巫阳舟望着里面沉睡的女子,忍不住问她:“夫人,我的白玉姜糕呢?”
“你不是说了,只要我跟你走,每天都会有吗?”
骗子。
一千年前,宁江州就再也没有白玉姜糕了。
一千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巫阳舟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守着他曾经的家,守在宁江州。
他也想守着曾经的那个人,所以找了各种办法。
引魂灯,搜魂阵……每一次期待迎接每一次的失落,周而复始。
在近乎绝望之际,他才无意间找到一种邪术,能够以满月婴儿的心头血滋养尸身,召唤神魂。
但代价是他必须自废引以为傲的修为,堕入魔道,以自己的神魂为献祭施展禁术,从此做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巫阳舟觉得没关系。
反正他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怪物。
除了卫卿仪,谁还会要他。
自废修为的疼痛比烈火焚烧、野狗啃噬还要难捱千万倍。
浑身虚脱地感受着体内灵力最后一分灵力散尽,陌生而汹涌的魔气逐渐撕裂经脉的时候,巫阳舟竟然感觉到一丝解脱。
做好人实在太累了。
他前半生都在努力地装成一个好人,结果到头来,他在乎的一切都没有守住。
做个坏人多简单,像裴烬那样,他可以肆意妄为,可以什么都不用在意、不用顾忌。
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他们的相遇起始于他去抢她手里的白玉姜糕,说起来好像很美好,实际上却一点都不美好。
在与野狗争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骨子里从来不是个好人。
“我的确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