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节
黯淡的苍穹之上,万道灵光齐齐涌来,这一幕极其壮观,但每一道如流星般跃动的灵光,都象征着一条鲜活的性命走向黯淡。
“十万七千四百二十六道光柱。”只一眼,温寒烟便在密密麻麻的灵光之中辨清了数量。
罡风扑面,她眸底倒映出铺天盖地的光带,良久,眼眸微转,看向一尘禅师,轻轻笑了一声。
“于是你便要整个九州生灵涂炭,千万人为你千年前曾经历过的痛楚陪葬买单?”
温寒烟起初也觉得一尘禅师何其不幸,可不提乾元裴氏尸横遍野,千年前惨死于他手的云风做错了何事?
这千年来,因玄都印而陨落的千万名修士,又做错了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
她那沉睡中被火海剑光夺去性命的娘亲做错了什么?
眼下即云寺中千万弟子被当作那法相的养料,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你若恨他,恨裴烬,恨乾元裴氏,那你大可杀上门庭同他们当庭对峙,讨个说法。是杀是剐,我想,无论是裴氏夫妇还是裴烬,千年前都绝无可能有半分怨言。”
狂风掀起温寒烟雪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她在风中抬起眼,“可你偏偏没有,偏偏只是躲在暗处,做个敢怒不敢言、藏头露尾的懦夫。或许你曾经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应当被整个九州铭记于心,天下苍生都应给你一个交代,可你搅动风云,扰乱九州大统一千年,残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生灵。你眼下所做的一切,都令人不齿。”
“天下苍生?”像是听见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一尘禅师仰首狂笑三声,“天下苍生——天下苍生究竟是何等面目,难道你不该比贫僧更知晓吗?五百年前你为天下舍身炼器,五百年之后呢?你得到了什么,他们又给了你什么?!”
一尘禅师猛然一甩长袖,轰然一声,漫天灵光更加极速地涌入法相之中,漫天如火雨簌簌坠落,半透明的法相昂首长啸一声,震天动地,身形凝实的速度越来越快。
“天下苍生——这群身无长物,只会动口搬弄是非的小人,他们难道不该死吗?阿软曾对他们那么好,她死之时,得到的也不过是谩骂讥诮!这样喂不熟的东西,留他们在这世上,究竟有什么用处?!”
他冷笑一声,“贫僧让他们今日在无知无觉中死去,不过是缩短了他们衰老的肮脏过程,这难道不算是替天行道?”
“为何没有用处?”温寒烟迎着罡风不偏不倚回视着他,“或者说,每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价值,凭什么要由你来衡量?”
一尘禅师面容一静,冷冷盯着她。
“我的母亲生于商州青阳死于商州青阳,终其一生未曾踏出过商州半步,更未曾见过你。她于你而言无异于一粒尘泥,她的存在对你来说毫无意义。”
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但于我而言,她重要至极,甚至曾经就是我的全部。”
“她同阿软一样,一生未行恶事,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你的一句‘毫无用处’而惨死于火海之中。”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轻笑,“凭什么?你以为自己是神仙?你有什么资格掌控决定凡人的生死?”
“你的师尊观空住持,将云桑无家可归的乞儿带回即云寺中,悉心教导,给予他们家和温暖,也曾给了你活下去的勇气和生机,更是千百年来镇守鹭洲一方不受邪祟侵扰,从无懈怠——而你,却因私欲作祟,亲手狠心杀了他。”
温寒烟冷然抬眸,“这样的你,同你口中那些所谓‘喂不熟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究竟哪里来的脸面说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一尘禅师俊美慈悲的面容扭曲一瞬,良久,他心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你果然同任何人都不一样——”
说到此处,一尘禅师唇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意,“你可知晓,贫僧为何苦苦维持着你体内松动的无妄蛊,却也迟迟不愿杀你?”
温寒烟黑眸微眯。
“温施主,你有所不知,在司星宫无定轮中的千万次推演中,除了贫僧和裴烬之外,你也自始至终在其列。”
一尘禅师身后立着浩大无匹的法相,他居高临下投来一瞥,眼眸低垂,宛若佛般悲天悯人。
“裴烬与玄都印之气相融,肉身不死不灭,若想彻底杀了他,少不了你的帮助。”
他勾起唇角,“所以我选中了你,将无妄蛊种于你体内。但与此同时,你也是唯一的变数。”
变就变在,她从来不受任何人所控。
天崩地裂,巨大的法相口中吐出一道人形的灵光,灿金色的剪影逐渐在虚空之中凝成一名沉睡的女子。
在她身侧,镜光倾斜而下,将她的身体牢牢包拢在内。
裴烬脸色微变。
“裴烬,今日你来得正好。”一尘禅师自虚空中落下,轻盈立于女子身侧,将她温柔揽入怀中。
他示意那面水镜,“这面水镜的气息,你是不是感觉很熟悉?”
裴烬眸光沉郁,并未出声。
温寒烟目光在那剪影和水镜多停留了片刻。
眼下尘埃落定,她不难猜出,那剪影便是明珠夫人的亡魂。
而那面水镜,便是最后一块昆吾残刀,最后一块玄都印所化。
温寒烟面容沉冷,语气笃定:“是你用它激发了即云寺弟子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再令他们死于恐惧本身。”
一尘禅师悠悠然挑起唇角:“是。昆吾刀凶性太盛,尤其是其中镇着的三百五十八条亡魂,极为棘手,想要镇压住它们,还当真有些费力。”
“贫僧想了很久,才想出不需要纯阳命格修士,也能镇住昆吾刀凶煞之气的方法。但是这样一来,所需要的亡魂,便多了十倍的数量,而且要经过更精密复杂的处理。”
“但说到底,玄都印的数量还是不够,不过,裴烬,你来得正好。”
说到此处,一尘禅师笑着看向他。
看向裴烬袖摆之下垂落的刀光。
“贫僧还没有正式谢过你,此番登门拜访,替我寻来了这样多的玄都印。”
温寒烟眸光微厉:“你要昆吾刀有何用?”
“贫僧也是后来阴差阳错得到这片残刀,才偶然发现,原来先前将玄都印留给乾元裴氏的我,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一尘禅师轻抚着怀中女子剪影的眉眼,缓声道,“玄都印和因缘扣本为一提,零落东西,如何能够物尽其用?”
“只有它们完全合并为一提,才能显露出最强横的威力。”
一边说着,他目光落在阿软身上,或温和,或慈悲,或阴戾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褪去了。
一尘禅师只是看着她。
温寒烟瞬间了然。
“你想要复活她?”
一尘禅师轻轻一笑,并未否认。
“你们已在簋宫中见过了蔻朱,也应当看见过她临死前的模样。”
他语调波澜不起,“她早就该死了,但是我让她活了下来。”
“既然她能活下来,阿软就一定能够活下来。”
一尘禅师微微倾身,温热的唇瓣印在阿软虚空中以灵光凝成的残影。
落在她额前。
“阿软,再等等我。很快了,我会让你醒过来。”
他微笑着道,“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成婚。”
“再也没有人能够阻碍。”
玄都(七)
灵光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宛若一场绵延不绝的流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