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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说不上来是赞许,亦或只是一个平淡的事实。

曦珠转目看她。

衣衫是淡的,神情是也淡的。孔采芙就那样坐在一把交椅上,手里捧了盏茶,姿态严肃。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崩坏了如冰霜做成的脸。

但曦珠清楚地记起来,在官差押送他们出城,前往峡州的那天早晨,天色未明,白露凝霜。孔采芙来送他们。

在昏昧天光下,她眼中的悲痛,以及对一双儿女的不舍,是那样显而易见。

那时,孔采芙与二表哥已和离多年,不再是卫家妇。

当听到这句话时,曦珠才发现自己还遗漏了一点。她在津州长大,与京城隔得那么远,照理说不好京话。可她的京话是上辈子练成的,潜移默化地,再也改不了。

她捏紧了手指。

而后道:“在家时,母亲常教我说起京话。”

气氛微微凝滞,有人打破了这份僵持,杨毓笑说:“采芙说话向来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曦珠也笑着摇摇头,道:“不会。”

六岁的卫锦也来见过她,便又坐回了母亲身边,安安静静的。

瞧着冰雪聪明,并未半分后来的痴傻。

卫若还是个要乳娘哄抱的稚童。

曦珠把那点即将涌出的酸意逼回去,着人呈礼后,只剩下最后一个雕花方匣。

她抿住有些颤的唇,终于抬起脸,问出从进门起,就一直梗塞在心间的疑问:“三表哥不在吗?”

卫虞凑到她身边,小声道:“三哥晌午过后就出城踏青去了,到现在还没回呢。”

杨毓想起卫陵在那等风月地闹出的事,温家的人上门讨说法,还没两日,就又出去了,忍不住来气,“他一整日在外厮混,早和他说了过来用饭,到这时候还不回来,难不成谁都等他?”

她原是想这回让他来见过侄女,免得那样的性情,住在一个府中,见面不认识冲撞了人。

但等到这时,杨毓也就叫嬷嬷去传膳,不再管他。

“曦珠,过来坐吧,不等他了。”

散席时,外头的天已半昏下来,晌午拢起的那团云到这会,才像是要飘落了雨丝。

杨毓让人取伞过来,怕半路落雨,并对曦珠道:“若是有缺什么,就让青坠过来说声,不必拘谨。”

曦珠笑着应是。

等出了正院,转过月洞门,再无人可以看见她的神情时,她整个人才松懈下来,一直悬着的心又落回去。

她以为能见到卫陵。

雨雾开始笼罩园子里的花木,潮润的花香如一阵轻烟,被风吹了过来,轻飘飘地拂散,脸上的笑渐渐淡去了。

举目望着眼前的烟雨,忽觉得这是一场梦。

他到底还在吗?

在这场梦尾,记忆深处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在寂静的园子里响起。

曦珠倏然顿住,僵住了身体。

她慢慢抬眼,看向了那葳蕤杏花树,从罅隙里晃过如同碎光的银红。

须臾间,那两三粉白花枝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拨开,露出张风流意态的脸。

他从花树后走了过来。

灯下影

曦珠想起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卫陵,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

千里飘雪,炮声轰鸣,硝烟铺天盖地笼罩在阴霾的半空。

伴随震耳欲聋的厮杀嘶吼,覆霜刀戟沉沉落地,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白骨露野,喷溅的热血将雪地融化,汇成纵横四方的溪流。

烈火蔓延,滚滚浓烟,绣有“卫”和“燕”字的旌旗接连倒落,层层堆累的残肢断躯被焚,油脂“滋滋”作响,血肉焦黑模糊。

狂风大雪的呼啸声,裹挟犹如鬼泣的惨叫哀嚎,传遍野地。

火光之中,被数百人围困的将军甲胄断裂,殷红的血从他胸口伤洞,源源不断地流出。

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下去,握着长槊,单膝伏跪在地,呕出大口大口的血。

气息渐弱,鬓边发丝凌乱染血,他强撑起最后一口气。

艰难地抬起一双疲惫至极的眼,望了过来。

里面恍若是怅然的悲戚,和无法再宣之于口的愧疚。

寒风从窗外吹入,曦珠从半梦半醒间惊起。她怔然许久,直到平静下来,才伸手摸了摸面上,俱是冷汗。

她梦到了三表哥。

三表哥怎么会……战败呢?

出征前做了这样的梦,是为大凶。

三表哥今日就要出发去北疆抗敌狄羌,她却做了这样的梦。

想到这时,曦珠再也顾不得什么。她一下子起身,匆匆朝外跑去。

但才出春月庭,她就见不远处卫家的祠堂隐有灯火,顿住了脚步。

每回出征前,三表哥都会去祠堂祭拜姨父和大表哥。

可昨日大家一起用晚膳时,姨母他们说要送他。他如今起那么早,难道是不想大家送他吗?

他走了吗?或是还在,没得来及走?

除了祠堂里的零星灯火,其余都处在浓重夜色里。

曦珠跑地上气不接下气,摇曳的裙摆从满是寒露的玉簪划过,抄了小道,朝祠堂赶去。

她要见他最后一面。

婆娑朦胧的月影下,曦珠恍惚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葱郁苍翠的林间,看到了几道暗影。

最前方的影,身形高阔。

他还没有走。

曦珠心上涌出欣喜,她停下来,先是喘了好几口气,缓和自己急躁的心绪,又伸出被冷风吹透的手,贴了贴发热的脸,把那热温降下。

一边将乱的裙扯正,一边疾步过去,只是慢了三分。

绕过庭中桂树,她终于看到卫陵。

只有他一个人,跟随的其他人已经不在。

他提灯在风里,似乎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

他知道是她。

在等她。

曦珠忽然生出一些羞耻,尤其是想起自己一夜心神不宁,未好好睡,宁愿坐窗边等待,就是想和姨母他们一起送他。但她又感到些许庆幸,若是自己真的睡着,怎么能见他这最后一面呢?

她抬眼看他。

自从大表哥和姨父逝去,他就接手了卫家军,成了对抗狄羌的主将。几年战场经历,磨炼地他两颊瘦地微微凹陷,下颌紧绷出硬朗的棱角,目光也锐利如鹰隼。

只是现今平和地看着她。

即便如此,曦珠仍被其中隐约的压迫看地低下头去,她张了张嘴,轻声道:“我来送你。”

她知晓自己这句话是有些问题的。

无人去知会她他要走了,她又是怎么赶到的?

但他什么都没问,低声应了个“嗯。”就转开了眼。

他提着灯,让明亮的光落在她身前的路,朝前走去。

曦珠跟在他身侧。

一路寂静,冷风吹拂。

两人都没再说话。

要到公府正门前时,曦珠望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听他忽然开口说:“母亲这几日身体不好,我不想累她,便没让人叫她起身送我。”

“母亲醒后,还要劳烦表妹宽慰她。”

那两年,他愈加寡言。难得从北疆回来,对她更是话语寥寥。

曦珠看在眼里,忍耐着酸涩,她答应道:“好。”

好似除去这句,他也找不到什么话和她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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