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上)
1
少女菲也醒来的时候,只有一片大海。
记不清在甲板上躺了多久,世界化作汪洋,海浪翻滚着永不枯竭。
光亮,橘色的光亮,于遥远的地方,在黑夜里慢慢洇开。他走来,把辉光蹲伏倒她脸庞。
一二三四五……她瞧见了许多盏灯,漆黑的虹膜里、透亮的镜片上、摇晃的水纹中,重重迭迭,似灿烂的渔火。
她的嗓音,像干涩的沙砾。
“这是你的船吗?”
那男人摇头,说自己只是乘客。
菲也问:“船长呢?”
“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是我的船?!”她没心没肺地笑,“可是我不会掌舵呀!”
“你想去哪里?”
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片海,“我从哪里来?”
“陆地。”
“好,我们去陆地。”
菲也挣扎着想坐起身,气力却迅速地流走,颓然地、她往下掉落。
一只温热的手掌接住她。
整片的海洋,只有一盏灯,在他另一只手里。
2
菲也叫他tree,他没有异议。
他们往北航行,开往纬度高的地方。
太阳第一次升起。
她开心地跑出船舱,颤巍巍地立在船头,几乎站不稳。海浪捧着她左摇右摆,像是在共舞。
她真的跳起了舞。
tree用小锤敲打着甲板上鼓起的锈迹,为她伴奏。
菲也转着圈,不停地转,从船头到船尾。
天上的太阳陪着她转,从东边到西边,掉进海里。
她停下,蹲在船沿呕吐。
tree喂她喝水。
菲也将凉凉的药片含在嘴里,靠在他胳膊上,急促地喘气。
“大海,宽阔得让我晕眩。”
3
越往北,海水越深沉。
古老的鲸群擦肩而过,巨大的身躯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藤壶。
菲也趴在船舷上偷偷往外看。
黑色的背鳍连绵不断,浮行在水面之上,犹如大海的山脊。
远古的呼唤传来,在爆裂的吟啸声中,轰然跃出海面的庞然大物,腾空、翻跃、再重重地砸向海面,一直往深处沉没。
冰冷的海水落在菲也颈窝,她一阵战栗,跌跌撞撞地跑进船舱,再不愿出来。
傍晚,tree来敲门,告诉她外面游来几只小海豚。
一望无际的海,风平浪静。
海豚围着她,追逐、嬉戏,她的心又归于祥和。毫无预料的,可爱的生物在她的手指上留下一个湿滑的吻。
她惊喜地回头,想要传达。
tree远远地站着,目光温和,似笑非笑。
菲也以为,她在温暖的港湾。
陆地也是如此吗?
但愿不会留恋。
4
台风来了。
菲也看见真正的山脊,波澜壮阔,是无法翻越的高峰。
她的腿如千斤重,跑,跑不掉。
眼睁睁地,看巨浪席卷而来。
逃不脱……
她的身体骤然倾斜,手臂上巨大的力量在牵扯,是tree。
tree拉着她躲进船舱。
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风暴的气息,扑面而来。
船只颠簸得厉害,菲也摔倒在地。
在一片柔软的地。
tree闷哼出声,揽住她,滚落到角落里。
菲也感到害怕,紧紧抓住他的手,“怎么办?”
“等。”
在海上,在风浪里,等待,还是坐以待毙,没有区别。
生死天定。
这茫茫的海,无处立足,脚下的船只如同一块颤巍巍的浮萍。大海的脾气捉摸不定,汹涌的波涛,蛰伏的生物,都叫她恐惧。
大海终于平息,或是蠢蠢欲动?菲也无力再作他想,枯坐整夜。
白日里,她精神不济,浑浑噩噩。
tree问起,她说自己彻夜难眠。想借他温暖的臂弯,稍作歇息。
盛大的航行,由他拉起序幕。
5
一直往北开,看不到海岸线。
天气好的时候,夜晚能看见整片银河。
他们就躺在甲板上看星星。
太多的星星,数不过来,菲也越数越精神,甚至在寂静的夜里放声歌唱。海水里,荧色的游鱼到处逃窜,涟漪四起。
“嘘!嘘!”tree对她比手指。
“怎么了?”
“小点声,别惊动了——”
“什么?”
“海怪。”
菲也怪叫着躲回房间,蒙头大睡。
半夜,tree在睡梦中被细小的声音吵醒。
门外有人。
“谁?”
“是我。”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怎么了?”
“tree,我害怕,不敢睡。”
他不禁失笑,台风来的夜里,不敢睡:晴朗的夜里,也不敢睡。
这可怎么办?
“tree,能帮我把床移到窗下吗?”
他有些不解。
菲也小声地解释,“呃我想额我想换一边睡”
最后,tree把自己的床移到她的窗外,陪着她入睡。
6
他们路过黑色的礁石,没有靠岸,继续往北,夜以继日地奔波。
大海一成不变,菲也偶尔焦躁不安,偶尔暗自神伤,新鲜感逝去后,海上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
她的胃口变得很差,形容渐渐消瘦。
她会站在船头上,迎接太阳,送别太阳。有时候,tree望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悬心吊胆。
他不断地催促菲也快下来。
菲也没那么听话,她喜欢看他心急,她享受他的担心。
她甚至爬往更高处。
tree的脸都白了。
菲也狡黠地笑,“tree,我跳下来,你接着我好不好?”
他刚伸出手,菲也立马就跳了下来,没有丝毫犹豫。
明明他们淹泡在无边无际的海里,晾晒在咸湿的海风中,tree的怀抱却未被沾染丝毫。
他的气息沉静而清幽。
与海洋格格不入。
菲也任性地抱着他不肯撒手,tree放任不管。
菲也的要求越来越无理,tree也一一满足。
菲也哭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到陆地,tree一遍又一遍安抚她说,快了快了。
快了,快了。
有一天早晨,菲也醒来时,tree就坐在她床边。
她欣喜地问:“我们是到了吗?”
“不是。”
菲也沮丧地低下头。
tree将她的碎发拂到耳后,轻声说,“今天是你来的那天。”
她怔怔地问,“我不是已经来了很久吗?”
“是呀,整整一年。”
菲也看着光滑的墙壁问,“你是怎么记住时间的?打绳结?”
tree笑笑,掏出个铜色的机械怀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