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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

注: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拔去凶邪,登崇畯良。——韩愈《进学解》

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出塞》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温庭筠《梦江南》

软和

◎“你替我将它送人。”◎

下次,下次。

却没想到这个“下次”,来得这么快。

这样见到陆崇,叫云贞措手不及,她大脑空白一片,立刻偏过头,不敢再看他,可惜,时间不会因她所想而静止,沉稳的脚步声后,一双乌皮六合靴出现在她眼底。

他停在三步开外。

云贞双手抓着衣摆,整个人有如紧绷的弓弦,要是能跑,她早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可是不能,尤其是对面是陆崇,她要是想把事情闹大,大可以跑一个看看。

云贞抑住退缩的冲动。

陆崇见云贞脸生,却不认为她是客人。

若是客人,她身边会带丫鬟,她不仅没有带丫鬟,对侯府的路也不陌生,说明是在侯府住着的。

陆家孙辈多,陆崇没留意过陆蔻陆旭那几个表亲,却也知道,小辈中不论男女,都应读过书,这是基本修养,除非她偷奸耍滑,连字都没好好学,容易养成坏风气。

再开口时,陆崇声音含了三分威严:“‘登崇畯良’,你不识得?”

云贞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下,好一会儿,才回:“嗯。”

陆崇不由皱眉。

有人低头是羞,有人低头是恼,她低头,他只能在她身上看到羸弱与惊惶,仿佛他是残忍的猎人,掐着她的脖颈,不给她呼吸。

陆崇敛眉,道:“抬起头来。”

云贞长睫颤抖,微抬起头。

陆崇随便指石碑上一个“垢”字,问:“这个字读什么?”

云贞呆滞。

陆崇读出她眼底的茫然,他板起脸:“字都不识几个,出去遭人知晓,难堪的是你。”

云贞被训得满脸通红,她泪眼汪汪,真巴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修成个土地精,这辈子不来人间了。

只怕土地精也是要识文断字的。

她又低下头。

陆崇想要再说什么,却看一滴眼泪从她眼角突然掉下。

她哭起来是没有声响的。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那么用力地咬着嘴唇,下唇被蹂躏得苍白无色,陆崇甚至怀疑,那瓣唇是不是要被咬破。

他顿了顿,倒是想起自己这口吻,吏科官吏听了,都低头不敢言语。

何况是个小姑娘。

他稍稍缓和,问:“这篇《进学解》,先生平日没教么?”这是要去问罪侯府请的先生。

云贞声若蚊蚋:“没、没先生。”

陆崇:“嗯?”

他这尾音上扬,她立刻补上轻软的一句:“我没先生。”

陆崇问:“你叫什么。”

云贞用袖子擦面,咕哝:“云贞。”

云氏。

陆崇反应过来,她是陆旭恩人云宝珠的表亲,借住侯府,母亲之前其实有提过一嘴,只是他忘了。

依照她的出身,怎会学过多少字,却是他误以为她读书偷懒。

云贞透了姓名,更怕被训斥,她声音颤抖:“对不住,是我不会……”

她是个水做的人儿,从方才到现在,眼泪滴滴答答的,漂亮的眼尾透着薄红,水润润的双眸,怯生生抬眼,发觉他盯着她,又立刻缩回去。

瞧着好不可怜。

陆崇抬手:“你回去吧。”

却看少女如蒙大赦,肩头猛地一松,沿着石径走开,还是顾忌着他一般,姿态十分僵硬。

陆崇看了眼石碑,想起什么,他又转头,看向少女离开的方向。

然而,她本来是小步走,然后大步,再大步,突然跑了起来,一眨眼的瞬间,就没了踪影。

好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陆崇:“……”

他抬手按按眉头。

不一会儿,星天提着一个方形梨花木木匣跑来,气喘吁吁:“七爷,我把纸笔取来了,下次一定不会落下了。”

陆崇打开匣子。

石碑上的《进学解》,是老侯爷和陆蔻的父亲,也是陆崇的长兄一起雕刻,他答应陆蔻在她出嫁前,描完石碑上的字。

今日他休沐,也是侄女陆蔻的生辰。

他本打算描几篇,全当生辰礼,便摒弃杂念,挽起袖子,凝神描字。

晚上,乘月阁的欢声笑语移到侯夫人的长春堂,烛火通明,好生热闹。

直到戌时过半,才散了。

回到乘月阁,陆蔻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嬷嬷给她整理鬓发,说:“姑娘,大夫人吩咐过了,您得亲自去库房看看。”

陆蔻:“红豆是信得过的。”

嬷嬷:“那也该去看一眼。”

去年陆蔻及笄,意外发现丢了一副耳环,后来查明是不慎落在椅子下,不过,大夫人总疑心大房有人手脚不干净。

陆蔻起身,正好陆崇来了,便忘了差事,只追着陆崇问:“小叔,我的生辰礼呢?”

陆蔻和陆崇只差了六岁,比起叔侄,二人更像兄妹,陆蔻也是所有小辈中,最不怕陆崇的。

陆崇眉目温和,递给她一叠纸:“还差一半。”

陆蔻瞧,果真是石碑上的字,得小叔才能描出曾祖父和父亲遗迹里的风骨,她眼眶微湿:“谢谢小叔!”

她坐在桌上,摊开纸张,一张纸险些掉下去,陆崇手指压住那张纸,感觉透过纸张,压到什么,他拿起那个东西。

是个绣着红牡丹的荷包,荷包料子尚可,刺绣却别出心裁,光是牡丹花,就用了至少七种红色,将所有颜色结合得极好,花朵栩栩如生,摇晃烛光下,流光溢彩。

陆崇眯起眼眸。

陆蔻说:“这个牡丹很美吧?是贞妹妹送我的生辰礼。”

陆崇:“云贞?”

陆蔻疑惑:“小叔知道她?她生得可美,寄居二房,镇日不出门,性子软和,我与她说话,都忍不住轻点声,怕吓到她呢,她身体似是不好,宴上托人带话后先走了。”

陆崇沉默了片刻。

他眼前似乎又晃过少女的双眼濛濛,她不会辩解,有什么委屈便往肚子里咽,实在咽不下,再啪嗒啪嗒掉泪。

他放下荷包,不由说出声:“薄福之人。”

陆蔻:“什么?”

陆崇回过神,说:“她质弱,样貌只会摧折她。”

陆蔻明白了,便如苏妲己,杨玉环,古来美人薄福,到底是女子难为。她倒是惊奇:“小叔就是觉得她生得好看了?我还以为,小叔不会辨美丑呢!”

陆崇:“我也长了眼睛的。”

陆蔻笑得合不拢嘴。

不怪陆蔻大惊小怪,她的同辈兄弟陆旭和陆晔,都到议亲定亲的年纪,小叔却孑然一身,这么多年,小婶婶愣是没着落。

陆崇看着陆蔻的书架,手指掠了过去,停在薄薄一侧上,他回过身问陆蔻:“这本。你不用了?”

陆蔻:“《千字文》?这种启蒙学字之书,我早不用啦,小叔要它做什么?”

陆崇拿着它,翻看了两眼,说:“你替我将它送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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