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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在桌前坐下来。
“说来也怪,他前一日还上过早朝呢,当夜韩使尊撬开了一个林大人的嘴,我跟着小周大人找到他家里去时,就剩他干爹和他妻子两个,他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俩都全然不知。”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晁一松喝茶吃着糕饼,便与倪素说起那杜琮,“我这两日可听了他不少事,听说他原本是军户,以前他是北边军中的武官,十五年前认了一位文官做干爹,一个二十多岁的武官,认了一个三四十岁的文官当爹,你说好笑不好笑?”
晁一松啧了一声,“听说那会儿他官阶其实比那文官还高呢,但咱大齐就是这样,文官嘛,天生是高武人一等的,他得了这么个干爹,后来呢,娶了这个干爹孀居在家的儿媳,也不知道怎么走的关系,听说还改了名字,就这么一路,升任朝官五品。”
倪素正欲说话,却听身后步履声响,她回头,看见徐鹤雪不知何时已将柳枝放好,他身上的衣裳沾着水珠,他的脸色有些怪异。
可晁一松在,倪素不方便唤他。
“倪素,你问他,那杜大人从前叫什么?”徐鹤雪抬眸,盯住坐在她对面的晁一松。
倪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回头,问晁一松道:“那你知不知道,杜琮以前叫什么名字?”
这几日夤夜司中没少查杜琮的事儿,晁一松认真地想了想,一拍大腿,“杜三财!对,就这个名儿。”
徐鹤雪瞳孔微缩,强烈的耳鸣袭来。
倪素看见他的身形化为雾气很快散去,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便与晁一松说了几句话,等他离开后,便赶紧跑去后廊。
“徐子凌。”
倪素站在他的房门外。
房中灯烛闪烁,徐鹤雪望见窗纱上她的影子,“嗯”了一声。
“你……”
倪素有点想问他的事,可是看着窗纱里那片朦胧的灯影,她抿了一下嘴唇,说,“我去给你煮柳叶水。”
她的影子消失在纱窗上。
徐鹤雪还盯着那扇窗看,半晌,他的衣袖覆住眼睛。
丹原烽火夜,铁衣沾血。
十四岁那年,他在护宁军中,被好多年轻的面孔围着,喝了此生第一碗烈酒,呛得他咳个不停,一张脸都烧红。
他们都笑他。
“小进士酒量不好啊,这可得再练练啊!”年轻的校尉哈哈大笑。
他年少气盛,一脚勾起一柄长枪来,击破了那校尉手中的酒坛子,与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打过。
“薛怀,你服不服?”
他以膝抵住那校尉的后背。
“你们徐家的功夫,我能不服么?”校尉薛怀也不觉丢脸,仍然笑着,“你年纪轻轻,便有这样漂亮的功夫,小进士,那群胡人该吃你的亏了!”
酒过三巡,他枕着盔甲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一名腼腆的青年忽然凑了过来,小声唤:“徐进士。”
“昂?”
他懒懒地应。
“你才十四岁便已经做了进士,为何要到边关来?”青年说话小心翼翼的,手中捏着个本子,越捏越皱。
“你手里捏的什么?”
他不答,却盯住青年的小本子。
“哦,这个,”青年一下更紧张了,“徐进士,我,我想请您教我认字,您看可以吗?”
“好啊。”
他第一次见军营里竟也有这般好学之人,他坐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痕,问:“你叫什么?”
火堆的光映在青年的脸上,他笑了一下,说:“杜三财。”
徐鹤雪栖藏于眼前这片遮蔽起来的黑暗里,他的指节收紧,泛白,周身的莹尘显露锋利棱角,擦破烛焰。
杜三财竟然没有死。
他到底,为什么没有死?
乌夜啼(一)
十五年前牧神山那一战, 杜三财是负责运送粮草的武官。
可徐鹤雪与他的靖安军在胡人腹地血战三日,不但没有等到其他三路援军,也没有等到杜三财。
十五年, 三万靖安军亡魂的血早已流尽了,而杜三财却平步青云, 官至五品。
房内灯烛灭了大半,徐鹤雪孤坐于一片幽暗的阴影里,他的眼前模糊极了, 扶着床柱的手青筋显露。
“徐子凌。”
倪素端着一盆柳叶水,站在门外。
徐鹤雪本能地循着她声音所传来的方向抬眸, 却什么也看不清, 生前这双眼睛被胡人的金刀划过, 此刻似乎被血液浸透了, 他不确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模样,可那一定不太体面。
“我不进来,你会好受一些吗?”
倪素放下水盆, 转身靠着门框坐下去,檐廊外烟雨融融,她仰着头, “你知不知道, 我其实很想问你的事,但是我总觉得, 我若问你,就是在伤你。”
昏暗室内, 徐鹤雪眼睑浸血, 眼睫一动,血珠跌落, 他沉默良久,哑声道:“对不起,倪素。”
她是将他招回这个尘世的人。
他本该待她坦诚。
可是要怎么同她说呢?说他其实名唤徐鹤雪,说他是十五年前在边城雍州服罪而死的叛国将军?
至少此时,他尚不知如何开口。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倪素抱着双膝,回头望向那道门,“你有难言之隐,我是理解的,只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不好回答,那便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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