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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声音不轻不重。
“知道,”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但永庚,不能不回来。”
“你倒说说看,为何?”
“永庚梦见王叔了。”
他说,“王叔在梦中训斥我,说我既为君父之子,便不该违逆您,我理应在您身边,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自他离世,我没有梦见过他一回,昨夜一梦,肝胆俱裂,为人子,我有负王叔,更有负爹爹……”
他抬起头,眼睑湿润,“王叔点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应该回来见爹爹。”
他口中的“王叔”,实则是他的生父恭王。
“朕也没有梦见过他。”
亲弟弟离世好多年,正元帝发觉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他的脸。
正元帝忽然一阵猛烈地咳嗽。
梁神福立即进去送了一碗热茶,正元帝才喝一口,便咳得更加厉害,他挥开梁神福的手,杯盏骤然落地。
“爹爹……”
嘉王唤了一声。
正元帝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你到底是朕认下的儿子,如今又为朕三拜九叩,以祭上苍,可朕若是怜悯你这份孝心,那么永庚,你又该如何做?”
虽声音虚浮,却不减帝王威压。
嘉王立时伏低身子,他手肘在地面抵得生疼,双膝几乎疼得他浑身发颤,雪水顺着他的鬓发往下淌。
他绷紧下颌,咬紧牙关。
唇齿浸着血腥气。
最终闭起眼,颤抖着声音:
“永庚,愿听从爹爹旨意,与李庶人——义绝。”
“开春之后,迎娶吴氏女。”
行香子(五)
车马辘辘, 碾过泥泞。
寒风时时掠窗而来,倪素将浅发绕到耳后,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她身侧, 逐渐凝成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 她伸手去握,大约是因为她的掌心温热,徐鹤雪回过神, 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在马车前行的杂声掩饰下, 她凑近他, 声音放得很轻:“官家好像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进宫后不久, 道路两旁的禁军撤去, 倪素佯装忘了重要的东西在太医局,与赶车的宦官说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医局时,正好遇见几名医正匆匆地出去, 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了一番正堂里的局生,才知道那几名医正是去重明殿给嘉王殿下治伤的。
“你……”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忽然一顿, 垂下眼帘。
殷红的血珠, 悬在他的腕底。
在太医局中她忙于打探嘉王的消息,也没有顾得上看自己的袖子边有没有淡雾一直相随, “你去哪儿了?”
“政事堂。”
徐鹤雪在皇城内虽不能聚形,却能听能看, “我听见有人提起蒋先明, 说他昨夜也见过官家,虽不知他到底对官家说了什么, 但他一走,官家就准了黄宗玉的奏疏,增派禁军保护永庚。”
“你觉得他说了什么?”
“爻县。”
徐鹤雪简短两字,倪素立时反应过来,“这就说得通了。”
倪素与周挺说过“两头使力”的话,贵妃与鲁国公翻脸,非只因为她与徐鹤雪借着银针与王医正这两件事来离间他们,还因为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国公府往爻县运药材一事。
贵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无论怎么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终查出来的,也都是周挺想让她知道的。
贵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头风,因为她是妇人,绝不能议论政事,何况这还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事。
但有一个人,却名正言顺地拥有“风闻奏事,不具证据”的权力。
那便是御史中丞蒋先明。
周挺背后是当朝宰执孟云献,孟云献将此事透露给蒋先明,而依照蒋先明的性子,他未必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官家,毕竟鲁国公是宗亲,他也许会先查清楚国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药材,若不是,那么那些东西又是否送到了爻县。
蒋先明也不是什么新党旧党,谁都知道,他就是一个孤臣,是官家亲手送到那个位子的孤臣。
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他一定会与黄宗玉做一样的选择——保住嘉王。
蒋先明只需要不经意地在官家面前提一下那个很有可能被官家忘记的,太祖一脉的子孙,一个姓赵的县丞。
这相当于给官家提了一个醒,若贵妃生女,江山社稷难道要交予太祖一脉?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脉,他才是与官家更近的血亲。
官家并非是因为一个养子的孝心而饶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县的太祖血脉,他更愿意让嘉王继续待在云京。
“昨夜,我听见他让我们停下,”倪素用绣帕擦拭他的手,“即便你们好多年没有见过,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觉得,他是因为觉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会那样。”
殷红的血迹沾在绣帕上,细微的莹尘闪动。
倪素抬起头,“我觉得,他从没有忘记你。”
外面赶车的宦官似乎听到了几声模糊的低语,他偏过头,竹编帘不易被风吹起,他不确定地问了声:“小娘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今天真是冷。”
倪素望向竹编帘外,年轻宦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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