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丰乐楼
丰乐楼
遗憾。
陆曈听过很多遗憾的诗。
陆柔告诉她,遗憾就是惋惜、无奈、后悔的意思。
幼时的陆曈觉得这种事有很多,不小心摔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瓷人的时候,和刘子德兄弟争夺席面上最后一块糖糕的时候,因为忙着捞鱼而错过庙口戏台最后一班夜戏的时候……
吵吵嚷嚷的生活里,她总是惋惜、无奈、后悔。
但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遗憾的真正含义。
遗憾,是没来得及告别。
她后来无数次的回想,哪怕当时给爹娘留一封信呢,或是找人捎句话,为何要笨成那样不知变通,如果她也像陆柔陆谦那样多读些书,再聪明一点,或许就能想出别的办法。
每一次回想,遗憾便更深一分。
又在山上用陆谦背的诗安慰自己: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等下山就好了,等重逢就好了。
以为遗憾是暂时的,却原来不知不觉,已成永远。
她永远失去了和家人告别的机会。
夜长风冷,青灯一粟。
陆曈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走得匆忙,没来得及。”
这回答有些敷衍。
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所以,你叫十七,是因为你是你师父第十七个徒弟?”
陆曈缄默。
那时候苏南破庙,她逼着裴云暎在庙墙上写了“债条”,落款用了十七——她不想用自己名姓。
见她似是默认,裴云暎牵了牵唇:“你这师父医术很是了得,怎会声名不显,他是什么样的人?”
“裴大人。”
陆曈突然开口,打断裴云暎的话:“黄茅岗围猎场,太子遇险,三皇子也遇刺,谁会是凶手?”
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裴云暎怔了一下,随即看向她:“你认为是谁?”
陆曈笑了笑:“说不定都不是呢。”
“我小时候总是和刘家兄弟吵架,有时为了报復,会偷偷将他们二人的麻糖一起吃掉,然后挑拨他们,让他们以为是彼此吃了对方的糖,其实都是我干的。”
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神色微动,看着她的目光一瞬复杂。
陆曈坦然望着他:“殿帅,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你我二人之间,心知肚明,点到即止,不必再打听了。”
她坐在桌前,神色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冷清清似山中静雪。
裴云暎静静注视着她。
这个姑娘,冷静、淡漠、理智,可以面无表情取掉一个人性命,为復仇孤注一掷决绝得疯狂。
常武县的密信中称,陆三姑娘陆敏骄纵任性,活泼灵动,常使陆家夫妇头疼,哪怕是他多年前在苏南破庙的那一次短暂相遇,他也记得对方是个会害怕、会不悦、会故意使坏试图扯掉他面巾的姑娘,尚未完全退去顽皮孩子气。
与眼前女子没有半丝相同。
不过短短五六载,她又经历了什么。
明明刚才已感到她态度柔和下来,为何一提到师父,就竖起浑身尖刺,拒绝旁人靠近。
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烈阳,灼灼伤人刺眼,陆曈顿了一会儿才开口:“殿帅的戒指呢?”
他一怔,随即低头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隻银製的指环。
时日隔得太久,那隻指环已经渐渐发黑,烛火下闪着一层暗淡冷泽。
陆曈拿起那隻戒指。
她道:“当年苏南破庙中,我替殿帅缝伤,殿帅曾允诺我一个人情。”
“当年一诺,不知还作不作数。”
裴云暎望着她,唇角一扬:“当然。”
“你救了我,人情总要还。”
他问:“你想杀了戚玉台吗?我可以帮你。”
陆曈看向裴云暎。
年轻人语调轻松,眉眼含笑,像是随口而出的戏言,一双漆黑眼眸却似星辰,安静地、认真地盯着她。
像是只要她开口,他就会答应。
默然良久,陆曈别开了眼:“你不是有自己要做的事吗?”
她仰起头:“要杀他得蛰伏多久,半年,一年?还是更长?”
他微微蹙眉:“你很着急?”
“对,很着急。”
实在不想多浪费一刻。
裴云暎低头思忖一下,抬眼问:“那你想怎么做?”
“我想请裴大人帮个忙。”
“什么忙?”
陆曈看着他,半晌开口。
“我想请裴大人,替我画一幅画。”
……
夜渐渐深了。
陆曈离开殿帅府,裴云暎送她上马车,由青枫护送回医官院。
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口,裴云暎回到殿帅府,叫赤箭进了屋。
他把写好的信函交给赤箭,“挑几个人去丰乐楼,照上面写的做。”
赤箭领命离去。
萧逐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桌前冷眼瞧他:“之前你帮她是因为同情,现在是因为恩情,以后呢,因为感情?”
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人声音传来:“感情?谁有感情?”
段小宴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一脸骇异:“谁?哥你吗?你对陆医官有感情?”
裴云暎看他一眼:“出去。”
段小宴“哦”了一声,悻悻缩回脑袋,把门给二人关上了。
“你知道世上有一种治不好的病叫什么吗?”
裴云暎无奈:“萧二,什么时候你和段小宴一样,脑子里除了风花雪月没别的事了?”
“我只是不明白。”
“如果我说,我希望她能大仇得报呢?”
萧逐风看向他。
裴云暎低眸,平静开口:“我希望她能成功,真心的。”
……
夏夜清凉散去,天再亮起来时,日头就更多几分燥辣——转眼入了伏天。
日头像片热烘烘大火,天光灼得人刺眼。
医官院和御药院煮了消暑药汤分给各司院中解渴,就在这三庚烦暑里,皇城里又发生了几件惹人议论之事。
一来是,殿前司指挥使裴云暎和枢密院指挥使严胥私下斗殴,裴云暎被严胥打得嘴角青肿,路过东廊时,许多宫人都瞧见了。
这二人原就水火不容,但如这般不体面的大打出手还是头一回,众人纷纷猜测引由,津津乐道,一时间倒成为茶余饭后谈资。
另一件事则是讳莫如深,不敢妄议,那就是三皇子与太子间龃龉越发尖刻,好几次朝堂之上画面难看,梁明帝病本就未好,这下更是一日重逾一日。
不过宫门深处的这些暗流官司,说到底也与市井小民没什么关系。倒是朝中的老臣肱骨,这些日子频频深夜得梁明帝召见,养心殿的灯火时常燃到五更。
这一夜,又是近子时,太师府前马车停下,老管家搀着太师戚清进了府中。
暑夜难寐,戚清披件薄薄的黑色道袍,须鬓皓然,下台阶时,庭中清风拂过,远远望去,如长眉仙人,自有仙风道骨之意。
他拿帕子抵唇,低低咳嗽几声。
老管家道:“老爷连日熬得晚,今日崔院使送了些消暑汤药,厨房里熬着晾得正好,不如喝上一碗养气。”
戚清摇头。
“人老了,总是如此,不必费功夫。”
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