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
卧看山已和从前不同,山下倒也还有屋舍和田地,但大多已被推翻,泥墙上还爬满了藤蔓,似是荒废了许久。
山上的确有寺庙,但寺庙空空,好在未遭打砸,还干净得一尘不染。
寺中一砖一石都有被好生照料,就连池里的鲤鱼,也胖得大腹便便。
有僧人拿着扫帚在院子里穿行,独他一人在埋头扫地。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头也不回,便赶客道:“寺庙暂不迎香客,还望缘主自行离开。”
“为何不迎?”
僧人转头,看到问话的姑娘模样陌生,不是山下住户。他一愣,料不到还有生人来此,皱眉说:“此地不祥,所以不迎客。”
引玉跨入寺门,说:“敢问何来的不祥?”
僧人看她好像要刨根问底,握起扫帚又唰唰扫起石板泥灰,说:“你们要想知道,问山下人便知。”
他一顿,想起自己刚才挑水回来时忘了将门闩堵上,当是自己惹来的因果,索性说:“罢了,不过是些旧事,告诉你们也无妨。”
“请讲。”引玉好整以暇地等着,身侧却不见莲升,两人是分道而行。
卧看山虽不及望仙山高,可四处荒芜,人烟稀疏,连上山的路都被野草盖了,乍一看,这祥乐寺哪像是正经寺庙,像是妖怪为引人靠近故意变出来的。一年半载下来,别说香客了,连路过讨粥的流民都没有。
正是因为这样,僧人不由得多看这女子两眼,女子模样太好,白得像晦雪天的雪,也不知是不是精怪所化。
他心里打鼓,却不露怯意,好像将生死置于身外了,敛了目光说:“这里死过许多人,一些因饥荒而死,一些死于疫病,还有得了疯病的自相残杀。”
“疯病”和“自相残杀”这几字,在引玉的心口上狠狠剜下一刀,她手上也曾沾满鲜血,是小悟墟众佛陀。
“疯病?”引玉唇齿一动。
僧人耷拉着眼皮,神色很是平静,这种平静,却是了无生趣的静。他平淡道:“起先是疫病,忽然病倒了一片,后来众人营生出了岔子,个个都饿到饥不择食的,一群人不知怎的就互相撕咬,使得那疫病传得更广,这里也就没人了。”
“那是什么时候,是晦雪天下白雪之后么。”引玉又问。
僧人紧握扫帚的手一顿,眼里露出些许迷茫之色,良久才摇头说:“山中时日过得慢,有时候觉得好像旧事都落在了半年前,如今回想,应是在晦雪天转冷前。”
看来,在去晦雪天前,灵命没少糟践别处。
引玉稳住了神色,诧异说:“那大师为什么还留在这。”
僧人笑笑说:“什么大师,扫地僧罢了,后山埋着许多还不得安宁的魂,也有许多棺材,二十年过去也无人认领。如今寺中隻我一人,我啊,得在这守着。”
听此人这么说,此地应该冤魂无数才是,偏偏山间寂寥,鬼气不算浓郁,所以隻为此地添得几分阴冷。
引玉目光一动,看见十根紧扣在井口边的灰白手指,还有掩在寺庙外墙边的半个佝偻身躯,都是新鬼,老鬼一个不见。
“正是因为此地死魂无数,才劝缘主赶紧离开。”僧人把落叶扫作一堆。
引玉满腹弯绕肠子,心思一动,便说:“不瞒大师,我便是为了认领过世者而来,二十年过去,是我来迟。”
扫地僧一愣,把扫帚靠在树上,合起双掌说:“缘聚缘散,还望节哀珍重,只是后山坟茔众多,棺材也是堆在一起,若是认得棺材还好,认不得的,棺里的人已成白骨,怕是要枉费此行。”
“待我看看去,就知道认不认得了。”引玉望向远处斑驳的黄墙,问:“不知后山往哪儿走。”
扫地僧指了个方向。
引玉不急于找去,仗着寺庙里再无他人,慢腾腾巡了半圈。
那株桃树是用来挂祈福求吉木牌的,自然得栽种在前庭。
到前庭,便见空旷无人的前庭里栽着密匝匝的桃树,都被照料得极好,但无一株有灵。
莲升抬手拨弄桃树上褪色的木牌,牌上的字已不大看得清了,有些个不会写字的,便画了个长命锁和玉如意,那里外两个圈的,应该是平安扣。
“问到了,此处死过不少人,都埋在后山。”引玉拨弄桃树叶子,说:“不过这地方竟只有新鬼,一个老鬼也没见着,稀奇。”
“你看。”莲升弯腰,拨开浅浅盖在面上的湿泥,不顾污浊地钳住了一样东西,拿起来时低头一吹,说:“此物你可还认得?”
污泥下,一隻圆润的铃铛被莲升夹在两指间。
这玩意曾在白玉门上躺了许久,因损坏而失了光泽,是归月的。
“归月……”引玉把那铃铛拿了过去,翻来覆去地看,“是她的,她和我一样,也常来凡间。”
“那铃铛,是一位姑娘埋下的。”扫地僧不知是何时来的,停在远处说。
引玉循声望去,握紧手里铃铛。她前面说要去后山,如今被人在这里撞见,不光不臊,还急慌慌问:“那位姑娘可是穿着黑裙?”
“我记得她,是因她发银如雪,姿态轻盈似妖。”扫地僧走了过去,倏然一停,指着足下的一块地说:“疫灾后不久,晦雪天忽降白雪,未几,有人来此,向方丈求去了一株桃树。便是在桃树被掘走后的几日,那位姑娘前来找寻,失魂落魄地埋下了这枚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