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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飞径直走向钢琴,抬头看墨蓝色天空中的一轮圆月,低头看见曾经安放假山的位置,如今假山早已不知去向何处,同样的位置上挂满了尿布和内衣。曾经安静幽深的苏家大宅如今充满了平民烟火气,她不由得苦笑一下,坐下轻摁琴键,弹了当年为芝荔弹过的皂罗袍。
面目全非的院子里,一轮满月下,黑暗处是穿着墨绿色旗袍的芝荔。坐在灯下的是轻弹着皂罗袍,却已经不再年轻的笛飞。随着皂罗袍的音乐,已经多年不唱昆曲的芝荔一时技痒,慢慢从黑暗处走出,和着音乐,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唱出了皂罗袍的曲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笛飞听见有人和着自己的琴声唱,便好奇地抬头看去,只见芝荔穿着当年那身墨绿色的旗袍,嗓音依旧妩媚,只是唱的稍显生疏,人也十分消瘦。笛飞认出了芝荔的那身旗袍,再看眼前这个虽然芳华不再,却依旧能依稀看出当年窈窕婀娜味道的人,不是她几十年思念的藤芝荔又能是谁呢?芝荔看着弹琴的这位老人,以为又是哪户人家在台湾的亲属回来探亲,便没有认真。那个年代,也有一些台湾老兵回到绍兴家中探亲,芝荔也曾想过,笛飞会不会当初也去了台湾,现在会不会回来。但这种念头总是一闪而过,芝荔不敢这样想下去,她觉得可能性太小了,她害怕自己充满希望之后巨大的失望。
笛飞回过神来,继续弹着钢琴,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芝荔。生怕又和自己无数次梦到的一样,芝荔会突然消失不见了。芝荔浑然不觉,继续跟着琴声轻轻哼唱着:“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芝荔边唱边走到了笛飞面前,灯光昏暗,她没办法完全看清笛飞的脸,所以,芝荔隻一心听着好听的钢琴、唱着自己的曲子,并没有多看笛飞。
唱罢最后一句“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芝荔凄然一笑,开口用苏州话对笛飞说道:“侬钢琴弹的蛮好。”
听罢这句魂牵梦萦的苏州话,笛飞起身,她越发确定眼前的这人就是藤芝荔,但却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双腿有些发软,眼前有些发黑,左手不住地颤抖着,想要开口说话却说不出来。这边的芝荔却浑然不觉,眼睛瞟向玉兰树,又抬头看看夜空,不自觉哼起那首《何日君再来》:“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刚唱一句,芝荔忽然心惊,《何日君再来》在80年代的大陆算是靡靡之音,并没有谁敢堂而皇之地唱出来,她连忙收了声,匆忙走开,准备去找那个小皮箱。
她刚走到月洞门前,芝荔却听见身后笛飞带着哭腔,颤抖地唱起二人当年一同听过的昆曲《桃花扇》:“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芝荔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听着,几十年来,她已经许久没听见过昆曲了,再联想到自己刚唱的《何日君再来》就是自己和笛飞当年在上海听桃花扇时,笛飞推荐给自己的一首歌,种种巧合,让她心底产生了一个自己都不敢信的猜测:眼前人难道是失踪了几十年的笛飞?
笛飞红着眼睛看着芝荔满脸狐疑的神色,再抬头看了眼天边的一轮明月,继续哽咽着开口唱了一曲苏州评弹:“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就如同她当年唱评弹哄她开心时一样。
芝荔缓缓走近笛飞,不敢置信地细细端详站在钢琴后面的人。笛飞也缓缓挪步走近芝荔,芝荔才看清了她的脸,又刚好一眼瞥见她左手的伤疤,那正是当年在重庆,笛飞为了帮自己戒烟而被自己咬伤的。再细看时,只见她上衣口袋插着自己当初送给笛飞的那根金笔,芝荔不可置信地又靠近了笛飞一些,借着月色目不转睛地凝视笛飞的脸,她试探着用几十年没讲过的普通话开口问道:“你是?”
“阿姊,我是笛飞啊……”一语未了,笛飞的热泪已经滚下。
芝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眼前的景象有些疑惑,觉得似乎是在梦中,正在恍惚之际,笛飞一把搂住了她,不住地哭喊着“阿姊,我好想你!”芝荔慢慢嗅着眼前这个人身上那一阵让她魂牵梦萦的体香,她不由得流下泪来,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笛飞,是你吗?”话一出口,芝荔却听出自己语气中无法掩盖的颤抖。
笛飞已经泪流满面,说不出话,隻知重重地点了点头,手上用力,把芝荔紧紧箍在怀里,恨不能把她揉进身体里。
芝荔心里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哭道:“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话到此处,芝荔便已经哭地说不下去了。
二人并肩走回芝荔的住处,是一个筒子楼,笛飞看见公用的厨房和厕所,看见一户挨着一户,拥挤的房间,顿时心酸不已。
此时,迎面走来芝荔的一位邻居,用绍兴话跟芝荔打着招呼:“回来了?屋里有客人来?”
芝荔笑笑道:“我妹妹。”然后回头切换了普通话说道:“这是隔壁张阿姊。”
此时,那位邻居一惊道:“从没听你讲过普通话啊,还以为你不会讲,这不是讲的很好吗?”
笛飞愣了一下,在她的记忆中,芝荔是几乎隻讲普通话的。细细品味,她才渐渐明白芝荔对自己一番深情,不由得又百感交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