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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寒暄几句后,笛飞和芝荔继续往前走,到最里面一间时,有对着的两户,一户的门上贴着褶皱的福字,另一户的门上却贴了一副画,画着一个深棕色的笛子,底下一行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写着“玉笛暗飞声”。笛飞顿时又红了眼眶,伸手轻轻抚着那几个字,芝荔在一旁也不由得鼻酸落泪。
进门后,笛飞看见芝荔房间内的布置十分简单,想来生活应是十分清贫。进屋后,芝荔在柜子内侧的隐蔽处拿出那个已经磕掉边的汝窑茶碗,倒了一碗白水递给笛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给你倒点白水吧,我这里没有你能喝的茶,明天我去买一点。”
笛飞看着眼前这个当初二人视若珍宝、从来没有拿出来用过的汝窑瓷,如今却破碎了,不禁心如刀绞。一路上,笛飞见了很多毁掉的古迹,心里也很清楚这茶碗是怎么碎的了,不由得伸出手去轻抚着瓷器破损的地方。
再联想以前种种,芝荔对自己的呵护和照顾,笛飞不由得又是一阵鼻酸,倏地伸手拉住了芝荔道:“阿姊,你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握着芝荔的手,笛飞感觉到跟以往十分不同,曾经芝荔的手细嫩润滑,微带凉意,唯一一点点粗糙的地方就是指间处因为常年弹琵琶磨出的一点点老茧。而现在,笛飞分明摸到了太多沧桑的痕迹。她心里开始明白,芝荔这些年恐怕是过得很辛苦,有些心疼地轻轻抚摸着她手上的裂纹和老茧。
芝荔准备坐在笛飞旁边的位子上,笛飞却手上稍稍用力,把芝荔拥入怀中,芝荔双颊微红,靠在笛飞肩头,低头瞥见她上衣兜里的那支钢笔,便拿在手上道:“这么多年了,还留着呢?”
笛飞从她手里拿过那根钢笔,自嘲地笑笑:“这么多年,还好有它,不然我都不敢相信,曾经你在我身边的那些美好的日子,究竟是真的还是我梦见的。”
听此,芝荔又忽然想起那个箱子的事,开口道:“真是上了年纪了,回老宅子中本来是有事的,却忘了。”
“什么事啊?”笛飞问道。
“有个箱子,前些年我怕出事,埋在院子里了,这些年风平浪静了,我去找了好几次,也没找到,今天本打算再去找找的。这么多年,被人拿去了也说不定。”芝荔叹道,语气中有些不舍,但看着眼前的笛飞,不由得又觉安慰,伸手细细抚着她的眉眼笑道:“也罢,老天毕竟公平,你回来了,那些东西不在也就不在吧。”
笛飞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本想开口告诉芝荔自己已经找到了,却又一转念,想给她个惊喜,便欲言又止。
芝荔这边却会错了意,以为她要说什么事,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笛飞笑笑说:“没什么。”
芝荔沉吟片刻,开口道:“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笛飞顿时心中五味杂陈,几十年的孤独一时涌上心头,却又不知该怎么讲述,隻得淡然一笑,又拉住芝荔的手笑道:“还好。”
半晌,两人一同回到笛飞住的招待所,一路上,笛飞一直把芝荔护在道路内侧,偶尔经过一两辆自行车,笛飞便下意识地挡一下芝荔。看着身旁这个失去联系几十年的人,依旧像当初一样照顾着她,芝荔心中酸楚,在笛飞看不见的暗处,悄悄拭泪。
回到招待所,笛飞拿出那个箱子打开,芝荔看见那一箱子旧物不由的感慨万千,拿出来一一回忆着说:“你记不记得,这是你送阿姊的笛子呢,我从前一直挂在床头,后来怕被毁了,就藏起来了。诶,这个,这是民国十五年,你送阿姊的香水。这是你在重庆时用的旧钢笔,我觉得不好用,就替你收起来了。这是你去英国之前送阿姊的金戒指,这是去重庆前你担心阿姊,拿来的金条,这是到了重庆之后,你送阿姊的程君房的墨……”
笛飞伸出双手,从背后轻轻拥住芝荔,微笑着听她一点一滴回忆着。细看芝荔侧脸时,却发现鬓角有一道旧伤疤,再看旗袍,只见很多地方有缝过的针脚,但大部分都并不是衣服常常会磨的地方,她心中便已经了然了。最后,笛飞的目光又落在芝荔的手上。笛飞伸出依旧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芝荔冻伤红肿的小指,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从前的绍兴也很冷,但苏家专门有炭火供应,每年从进入腊月开始一直到次年正月,连续供应两三个月左右的炭火盆,笛飞从前只在苏家下等的洗衣丫头手上见过冻疮,还以为是她们不小心碰伤的。直到后来去了台湾,笛飞的生活一落千丈,常常和贩夫走卒打交道,才慢慢了解生活疾苦,在他们身上见过冻疮。可她从没想过,养尊处优,处处被自己小心呵护着的芝荔也会生冻疮。细想来也对,绍兴比台湾更冷,自然更是会生冻疮的了。
芝荔低头看着笛飞,从腰上和指尖传来的,笛飞手掌的温热流进心里,久违的暖意在心里越积越浓,虽是江南潮湿而寒冷的冬天,她却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暖的,仿佛当年在芳月阁时,摸到笛飞给她的手炉。她现在甚至有些不习惯这份温暖了,便有些躲闪地转眼看向窗外。
芝荔伸出手帮笛飞拭泪:“都过去了。”
笛飞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是冻伤的是不是?痛死了是不是?”
芝荔摇摇头,轻轻搂住笛飞:“不要紧的,今生还能再见你一面,老天到底待我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