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卢家人?当初白鹭书院那个?”乌辰回头看了一眼,猝然道,“郎君,那个卢家人追上去了?”
郁行安回头。
灿烂日光洒在阆都街道上,众人有些已经散开,有些仍在议论方才那短暂的惊艳。卢七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跟上了苏家马车。
乌辰迟疑:“郎君,这卢家人心性不好,他是不是要像当年一样,对苏小娘子不利?不如让乌册跟上去提醒一下?”
乌册是郁行安的另一个随从。
郁行安的马在原地踯躅片刻,下一瞬,他道:“跟上去。”
“哎。哎?”乌辰连应了两声,有些迷茫。
——郎君方才不是说有事吗?
他这样想着,识趣地吞下自己的话,和众护卫一起策马跟上。
庇佑
阆都的街道平直喧闹,拐进深巷,嘈杂声骤然小了许多。
卢七郎带着自家的三个护卫,远远跟在苏家马车后面。
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团火在烧,将他的理智烧得几欲殆尽。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他这辈子只遇到过两个天才,一个是方才的苏绾绾,另一个是几年前的郁行安。
几年前,他还在白鹭书院。那个出身于世家大族的郁行安,小小年纪就才名远播,又生得芝兰玉树,一入书院,就盖过了他所有的风头。
他曾是山长最看重的弟子,但郁行安一来,山长就宣称不再收弟子,将所有的心力都耗费在郁行安身上。
他也曾经是书院最有天赋的学子。但郁行安来了之后,他才发现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读书两遍,便熟记于脑海。
有时候,同窗们会闹着让郁行安展现过目成诵的天赋。他最讨厌郁行安在那时的神态——安静,温和,神色平淡,仿佛这并不是一个值得羡慕的禀赋。
但郁行安还是从了同窗们的意愿。当那些参差灵活的句式和异彩纷呈的藻饰,被郁行安平静诵出时,举座皆惊,人人都赞扬、钦羡着郁行安,可这些本来是属于他的。
卢七郎讨厌郁行安。他觉得,郁行安小小年纪,就戴上了这样令人讨厌的面具。他憎恨郁行安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具,无时无刻不希望将他的面具扯下来,在地上踩烂。
但郁行安从未摘下这张面具,他越憎恶,那张面具看上去就越像郁行安的本相。
郁行安年岁渐长,同窗悄悄问郁行安可曾许过婚配,郁行安说自己年岁尚小,不谈婚事。
是他出身不如郁行安吗?为何在他最风光的那几年,同窗们也不曾这样问他?
后来,山长带他和郁行安一起去拜见节度使。节度使让他们即景作诗,他写下精心准备的诗作,暗自庆幸猜对了题,郁行安却挥笔立就,以一首即兴写下的应酬诗,获得节度使的赏识。
郁行安的这首应酬诗被许多人称赞跌宕多姿、辞致雅赡,在西南道的三十四州传颂一时。
卢七郎再也不愿意写诗。
“卢七,你执念太深了。”终于有一天,山长说,“你亦有光明前景,不可被这些事蒙蔽心智。”
当时,山长语气和蔼,他却莫名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对郁行安的赞扬。
看,郁行安看上去就没有执念,永远戴着温和面具,不急不缓。
那时候,他的脑袋也像现在这样,仿佛在燃烧,将他所有理智烧得几欲殆尽。
那天他走回自己的斋舍,在路上看见了郁行安。
那是一个晴日的午后,郁行安坐在湖边读书,郁家小厮不知去了何处。他绕到郁行安身后,将郁行安推了下去。
那年郁行安十四岁,他十九岁。他总是观察郁行安,所以知道郁行安不会水。
之后……郁行安似乎毫发无伤,他被逐出白鹭书院,失去了恩师的庇佑。
他毁掉了自己的一切。在此之后的每日每夜,他最大的渴求,便是重新拜一个名师,再得名师认可。
“郎君,郎君。”护卫的呼唤打断了卢七郎的回忆。
护卫问:“郎君,就快到肖家了。我等跟在苏家马车后头,是要做什么?”
卢七郎盯着苏家的马车,方才路人们纷杂的哄笑、苏绾绾精确的回答,和山长失望的目光、同窗震惊的诘问逐渐重叠在一起。
“毁了她。”卢七郎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太讨厌这些凌驾于他之上的天才们,一口气说出六个毁掉苏绾绾的计划。
“啊?”护卫们齐齐愣住。
其中一个护卫犹豫片刻,低声劝了几句。他拂袖怒骂,护卫们只好去买毒药、雇闲汉。
最后一个护卫正打算走,回头一看,忽然道:“郁二郎来了!”
卢七郎遽然抬头,目光射向护卫所示意的方向。
郁行安带着几个护卫,骑马过来。
他安静从容,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夏日清晨的阳光穿过槐树枝叶,淡淡笼罩在他身上。
卢七郎像是被刺痛了眼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郁行安勒住马,停在他跟前。
“卢七郎,好久未见。”郁行安道,“你怎么少了两个从人?他们去做什么了?”
卢七郎:“关你屁事!”
“又在图谋不轨吗?”
卢七郎瞳孔一缩。
郁行安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色。这是第一次。
之前,哪怕是他把郁行安推入湖水,郁行安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任由山长处置他。
这回是为什么?
卢七郎一边忍不住乱想,一边尽力平稳神色,大喝道:“我不想同你说话!快滚!”
郁行安对他的怒骂无动于衷,静静端详他片刻,对乌辰道:
“将他送去武侯铺,对武侯说,此人同我有些纠葛,如今似乎又欲图谋不轨。让武侯分开问询他和他家从人。”
乌辰领会了郁行安的意思,和郁家护卫们一起将卢家主仆送到不远处的武侯铺。
“小娘子。”护卫策马上前,对苏绾绾道,“那个一直跟着咱们家马车的卢七郎,被郁翰林送走了。”
“郁翰林?”苏绾绾惊讶地重复一遍。
“正是。”
苏绾绾撩起车帘,却见郁行安已经走了。
只有夏日清晨的阳光穿过槐树枝叶,洒下一地婆娑光影。深巷寂静。
后来,苏绾绾暗中关注这件事的进展。
阆都的武侯,专司治安、走水等事,一听是和翰林学士有纠葛的人,不敢大意,连忙层层上报。阆都府尹亲自审问,刑都没上,其中一个卢家护卫就将事情倒得明明白白。
——这护卫说,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奴仆,只想着混吃混喝、偷闲躲静,不想掺和进这种可怕的大案里,希望府尹能对他从宽。
卢七郎一听这话,气得几乎咬碎一口牙。
府尹一边写结案定罪的文书,一边道:
“别瞪了,眼珠子瞪出来也无用。你说你好生生一个白鹭书院学子,起这坏心思做什么?真是自毁长城!那护卫,你方才说,涉事小娘子是谁来着?”
“苏……苏三娘。”
府尹正要往上写,幕僚朝他打手势。府尹屏退众人,问幕僚有何事。
幕僚道:“您可还记得郁家从人所说的供词?”
府尹回忆一遍,点点头。
幕僚:“那从人并未提到苏家小娘子。”